“家里人都高兴,说是我爹心善,老天爷开眼才如此。我娘也高兴,所以让她做了我的奶娘。”
“我奶娘与我娘关系很好,一辈子情同姐妹。也因着如此,我奶娘很疼我,比疼她自己的孩子还厉害。”江晓寒说:“我出生那年,我爹已经四十了。我小时候太过淘气,也不好好读书练武,我爹总是要罚我抄书,气急了还要打,都靠我奶娘拦着。”
“听起来很好。”颜清说:“后来呢。”
江晓寒勾了勾唇角,不知为何,颜清总觉得那笑意中冰冷尖锐,丝毫没有平日的温情,倒有几分自嘲。
那笑意一闪而逝,等颜清再看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将情绪重新敛好,藏进了心里。
“后来她去世了。”江晓寒淡淡的说:“与我娘同一天去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颜清偏头看了看他的表情,一句抱歉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沉默的向前一步走到他身边。
颜清的情绪一向不是很外露,江晓寒知道这一步已经是对方能尽到的最大安慰了,不由得觉得有些欣慰。不知为何,他眉眼间的愁绪被这一步冲散许多,江晓寒抿了抿唇,突然收起手中的伞,握着颜清的手将对方的伞往自己身边挪了挪。
这是一个及其亲近的距离,颜清猝不及防被他拉了一把,下意识连人带伞将对方纳入了保护范围内,甚至还将伞向江晓寒的方向倾了倾,免得他的右肩被雨水打湿。
江晓寒不得不承认,颜清确实有让他那颗冷硬的心一软再软的能力。或许是颜清与朝中其他口腹蜜剑的人不一样,也或许是对方与他没有丝毫利益冲突,总之江晓寒不可否认的在对方身上找到了一种安宁感。
这种安宁感令他放松,也令他变得柔软。
“道长对朝事知道多少?”江晓寒问。
“七成。”颜清说:“昆仑传人虽不轻易下山,但眼中见的是天下事。”
“那道长好不好奇,我的武功是谁教的。”江晓寒说。
颜清讶异的看了他一眼:“你愿意说?”
江晓寒抿了抿唇,轻轻笑了。他的目光在颜清身上一扫而过,落在不远处的前方。他的侧脸线条十分精致,眉眼轻轻的弯出一个细微的弧度,一时间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世人只知江家一门双相,帝师江秋鸿教出了大楚最年轻的宰相,却不记得四十几年前,江家出过一位少年将军。”
“我二叔,江秋渊。”
“素衣将军?”颜清问。
这回轮到江晓寒惊讶了:“你知道?”
“素衣将军当年镇守北疆时,与匈奴遥遥相对,保了边疆十年太平。”颜清揽了一把江晓寒的肩膀,将人带着拐上了大路,不紧不慢的说:“后来只听说他为了抵抗匈奴入侵,死守天峻城以至于以身殉国。当地人感念他当时一步不退的恩德,所以建庙烧香,常有传说。”
“年份太久了,我也并不清楚实际情况。”颜清说:“不过算算年头,你应当没见过他。”
“当时我二叔身为卫将军,与骠骑将军谢留衣同守北疆。”江晓寒说:“天峻城破的时候,谢留衣押兵断后,负责护送城中的百姓撤离。等到回到天峻城驰援时,却已经为时已晚,他只来得及将我二叔的配剑带回给我爹,并随了一本剑谱,说是我二叔在北疆琢磨出来的,因剑法轻灵不适合阵中对敌,所以才一直放着。后来他因此次军功官拜大将军,却一直也没忘记我二叔,等到后来我爹生了我,谢将军每年回京述职时,便必会抽空来江府指导我的功夫。”
“谢留衣。”这个名字在颜清唇边滚了一圈,他微蹙着眉:“是如今谢永铭谢大将军的什么人?”
“是他父亲。”江晓寒说:“永铭二字是为了我二叔。谢留衣曾与我爹说,当时本应是我二叔护送百姓撤离,但最后我二叔偷了他的令牌,替他去死了。他要他儿子记着,谢家永远欠江家一条命。”
“我这几十年来的光阴都是从秋渊身上偷来的,江家只有你一个孩子,若是连你都照看不好,对不住他。”
彼时已经年老的谢留衣在宫墙下握着江晓寒的手,沉重的甲胄压弯了他的脊背,可老将军一双星目炯炯有神,捏着他腕骨的手坚硬有力,握得他生疼。
“明远,你是个好孩子。但你要明白,这宫中也好朝堂也罢,不管是为了什么,都须得保全自身,才能徐徐图之。”
那是个炎热的午后,不远处御花园中的花香充盈着大半个皇宫,阳光从宫墙上倾洒进来,谢留衣逆着光,身上银色的甲胄闪闪发光,刺得人眼睛疼。
“明白吗,明远。”谢留衣又问道。
“我明白。”江晓寒低声道。
江晓寒小的时候,经常被谢留衣抱着,讲边疆的故事,也讲江秋渊的故事。等到再大一点,连武功都是对方一点一点磨砺出来的,于江晓寒而言,说句亦师亦父也不为过。
当时江秋鸿已经离世一年,朝中风云暗涌,他正咬着牙死死的靠着自己努力在朝中站稳脚跟,领着清流一脉不偏不倚的效忠陛下,将自己连骨带血的尽数扔进了这个吃人的朝堂,成了陛下明面上最锋利的一把剑。
世人皆称他权臣,称他新贵,说他是当今圣上的心腹,独揽大权,备受宠爱。
只有谢留衣看出了他艰难的处境,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站在朱红色的宫墙下握着他的手,叫他明哲保身。
许是听到了他的保证,谢留衣释然的笑了笑,他退后一步,拍了拍江晓寒的肩膀,感慨道:“长大了……与秋渊当年还有些像。”
他说完便转过身,顺着出宫的路走了。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那年年底,匈奴进犯边疆劫掠财物,谢留衣不慎中箭受伤。他实在已经年老,不出一月便伤重不治。
消息传回京中时,正是除夕,江晓寒独自一人在内阁接到八百里加急的线报。白底黑字的噩耗在他手中收拢成一张薄薄的纸,他身后的皇宫内灯火通明,丝竹不歇。
这世上的悲欢像是在他身前身后划了一条界限分明的线,他被两种情绪隔绝开来,整颗心麻木不仁,连该做出什么表情都不知道。
江晓寒站在空荡荡的内阁中,一时只能想到那个夏日的午后,阳光落在谢留衣身上,像是要将他融化。
第16章
谢留衣不可避免的让江晓寒想起些许往事,以至于颜清在他身边叫了好几声他都没听见。
“江晓寒。”
江晓寒猛然回神,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回了回驿站的那条大路。
颜清望着他,眼中无意识流露出浓浓的担忧,不由得轻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江晓寒抬手用手背贴了贴额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想起些旧事。”
颜清见他回过神,便放下心来安慰道:“不论如何,都已经过去了。”
“只是忽然想起而已。”江晓寒定了定神,才不动声色的带过了话题:“话说回来,温婆婆的状态确实很像一个孤寡婆婆,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一下子也找不出个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