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身上的布衫破破烂烂,打着歪歪扭扭的补丁,衣摆上布满脏污,似乎是污水拧干后留下的污渍。他的手藏在袖子里,颜清却眼尖,早见着了他腕上的勒痕,那勒痕泛着青紫,是指印褪去形成的。他身旁的小姑娘倒是比他利索一些,只是依旧能看出清苦的生活痕迹。
不知是不是因为生活穷苦的原因,男孩看起来十分瘦小,但一张脸长得却不赖,不难看出日后精致的轮廓。如果是这倒也罢了,但男孩确实长了一双漂亮且干净的眼睛,那双眸子清澈无比。除此之外,男孩的胆识和冷静倒是远远超出同龄的孩子,倒是令颜清有几分刮目相看。
男孩被他锐利的眼光打量着,面上稍显窘迫,但还是努力的不躲不避,挺着胸膛迎上颜清的目光,做出一副磊落之像。
颜清自来刘家村这么些日子,只是治病救人,对村民的私事并不想过多了解,但是现在突然冒出两个求到他面前的孩子,颜清不由得还是要问上一问。
“刘家村的一应衣食现下已由官家接手。若是想生存,自去找你们村长,若是想帮些忙,自去找神卫营。”颜清问:“为什么非要跟着我。”
男孩用力的咬了咬唇,无意识的在衣摆上擦着手心上的汗。
颜清见状也不逼他,抬脚便要往屋中走去。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除了天地生死之外的事,颜清向来不耐管别人的闲事。
男孩见他要走,紧走几步抓着女孩跪在了他身前。
“先生!”
女孩子似乎是被他冷不丁这一下吓到了,抽泣几声,眼中瞬间蓄满了一汪晶莹的泪。
今日左一个跪他右一个也跪他,却又支支吾吾的不说清话,连颜清也不免有些气闷。
“起来。”颜清说。
“我只是想跟在先生身边混口饭吃,养活我妹妹。先生有所不知,我爹爹先前得了病,已经去了。我和妹妹在村中无依无靠,根本争不过旁人,哪怕日日有粥饭也无法果腹。”男孩不敢太过违拗他,只能站起身咬牙道:“先生若收我,我做一个小厮也行,洗衣烧水,我都可以做。或者先生干脆卖了我,只替我给妹妹找一个好人家,我也心甘情愿。”
颜清眉头一跳。
先前在西院中便出了碧桃的事,现下又是一桩,颜清不免觉得这实在有些过于巧合。他跟着江晓寒在平江府转了那么几遭,自然知道此次事件这水远比他想像的更深。
颜清面色不改,只停下了脚步,淡淡问道:“虽然每日的粥饭有定额,但也是管饱的,旁人如何要抢你们的东西。”
或许是与江晓寒呆的时间久了,颜清问起这种话来,也带上了江晓寒一般漫不经心的味道。
男孩子显然被他唬住了,他定了定神,才复又开口。他说得很慢,却又很谨慎:“几位先生皆不住在村中,自然有所不知。在东村,米粮是要上交村长的,然后再行分放,若是想得到自己那份,得出两个铜板。”
“这是什么道理?究竟是何人敢如此发官家的财,你们也没人反抗吗。”
并非颜清见识浅薄,而是他从未见过如此行事之人。他心知人性是最不可捉摸之事,但哪怕是现下这种危难之时,人人利己反而能在这种环境中便能达到平衡,断不会出现此等情形。
“平江府附近的大村子中,都有城内派来的‘大人’,一直住在村中,来是租子的。”男孩又说:“他们是城内的老爷,所以没人敢反抗他们。近些日子村中出了疫症,他们也怕得病,于是药是不抢的。但是粥饭等都要交公,村中有几个年富力强的被他们叫了去,可以不花银钱就有饭吃,还有铜子拿。有他们在,其他人的米粮若是不交就要硬抢,所以没人敢反抗。”
颜清明白了。
西村是患病之人,为了活着自然要争抢份额外的药,算作损人利己。而东村这些好模好样的人,要保着自己的命,所以只抢米粮,则是为贪财。
颜清冷哼一声,这小小一个村落,倒是比他想象的更复杂。陆枫叫他下山来看这世间百态,倒真叫他来对了。
男孩见他不说话,抿了抿唇:“我与小妹年纪太小了,争抢不过他们,手中也没有银钱,若是再不找个依靠,就该饿死在这了。”
“神卫营是官家的人,庄易也常在村中行走,为何你要找上我。”颜清顿了顿,又道:“要说实话。”
男孩一怔,本来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看着颜清的脸色,认真的说:“神卫营虽然是官家,但日后总归要走,他们不会带上两个幼童一起走。而先生虽然看起来冷漠,但是有本事的。我与小妹失了爹娘,若留在村中,等瘟疫事一结束,又会落到先前的境地去。”
男孩岁数不大,脑子倒是十分活络,人也机灵,话不必说满,颜清已经明白了。这么一问一答间,颜清心中已有了打算:“你今年多大。”
“七岁。”男孩说:“小妹四岁。”
“我不需要小厮,也不需要人伺候。”颜清掸了掸袖口:“你若是实在想帮忙,我会教你认药……你也可带着妹妹住在诊堂。”
男孩毕竟岁数还小,哪怕稍显老成,也不由得喜怒形于色,便要给他磕头道谢。然而膝盖还未弯下,便被一股力道架住了。
颜清只用剑鞘挡了一下,便收回手,抬脚从男孩身边走了过去,淡淡道:“你若学不会站起身说话,明日便不用来了。”
男孩一愣,随即略略低头,迟疑的应了一声是。
第43章
颜清脚步未停,跨过门槛,向内院走去了。
若非饭点,诊堂向来都是冷冷清清的,西村的人无法出门,而东村的人又觉得诊堂天天要替人看诊,脏得很,不肯前来。
颜清坐在书案后头,琢磨着下午的事。无论如何,按男孩的说法,刘家村的恶霸在此时间长了,积威已深,若是贸然去查问,打草惊蛇不说,还有可能什么都问不出来。颜清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交给江影他们去打理。
外头的雨下下停停,颜清出去绕了这么一遭回来,心里沉甸甸的装着事,也不免觉得烦闷。他自顾自的思量着,连江影进了门也没发觉。
江影叫了他一声,没得到什么回应,于是略微抬高了声音,又唤了一声:“颜公子?”
颜清回过神:“哦……”
他捏了捏鼻梁,不知是否是这几日熬夜伤神的缘故,颜清总觉得胸口闷闷的不舒服,连带着精神也差了不少。
“正巧你来了。”颜清打起精神,从书案后头站起身:“我有些事要与你说。”
颜清将碧桃和外面男孩的情形与江影提了提,江影显然做惯了这些,不必颜清吩咐,他便明白了此间关窍,自行去查探了。
临时被庄易用作歇脚的东厢房中静悄悄的,颜清无意打扰,轻手轻脚的收拾了自己,又换了身衣服,才又坐回诊堂内。
颜清方才号过了碧桃的脉,对病症反复倒是有了些心得。他将写了一半的方子搁在一边,又重新拟了一张,比照着医术中的古籍方子换了几味药,又将原有的草药分量做了增减。
他一边翻书一边斟酌着药方,直过了一个时辰才算将方子定了下来。
途中有东村的人来问过两回医,好在只是寻常伤寒,并无大碍,从诊堂抓了两副药也便罢了。
傍晚的时候,颜清出去转了一圈,早先在外砍树搬石的神卫营也已经在傍晚时间回了刘家村,还来不及打招呼,先去将江堤上的缺口尽数补足。年轻的兵士们在江水中滚了一圈,弄得一身都是污泥,谢珏尤其如此。离得老远,颜清差点没认出来他。
“颜先生。”谢珏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泥水,€€着水走上来与他打招呼:“再有半个时辰,江堤便能修好了,之后再将岸上的积水挖个渠引走,再将里头剩下的畜生尸首找地方一把火烧了,便算干净了。”
谢珏这几日在刘家村带着人上山下河,好好的公子哥都糙了几分,只是人倒是可靠,上上下下将这些力气活打理的也算井井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