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明着支持宁铮一派的官员现下一个个都成了拔毛的鹌鹑,在朝会上等闲不敢讲话,江晓寒一派的人早得了他的授意不能插手这件事,而宁煜的一派的人碍于主子,又不敢擅动。以致于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硬是没人想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临近年关,官吏的政绩核对还未开始,吏部那边也拿不出个主意,最后还是舒川出来说了句话,直说御史台事务与刑部和京兆尹差不了多少,便叫两家的大人先搭手照看着。
邢朔还未说话,刑部尚书便忙推脱说年底刑部要接受各州县往来的疑难卷宗,实在无暇他顾,御史台干系重大,怕是担不起其责。
刑部尚书心里那把算盘打得噼啪乱响,他心道御史台里还关着位惹不起的人物,宁宗源看似将江晓寒忘了个一干二净,心中却保不齐还想着,宁煜那头又对此一直不做处置,也难免不是有其他盘算。怎么想,都是躲开更安生一点。
朝中官员大多与刑部尚书一般想法,只想着反正是邢朔带头参的江晓寒,丢回给他正好。
可怜京兆府尹邢大人吃了嘴慢的亏,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兜头砸来这么大一个差使。
当日午后,内宫传出消息说宁宗源扑了风,病得重了些,须得罢朝三日,着内阁暂领朝事。
宁怀瑾与宁衍二人被宣进宫侍疾,而宁煜则被支去了太常寺打点年关尾祭的祭礼。
两日,满打满算下来不过二十四个时辰,与二十四年相比,短得仿佛眨眼一瞬。
冬月初八这天,正好是冬至。
原本这天宫中应设宫宴,天子赐菜,与群臣共饮冬酿酒,以表群臣相亲之意。只是今年宁宗源病重,也并未提叫哪位皇子督办,君臣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太常寺也干脆有意无意地略过了这件事。
一驾悬挂着五角铜铃的双驾马车从皇城侧门而出,在内城绕了一圈后,无声无息地踩着日落的时辰出了城。
京郊别院昨天便被影卫暗自清了个干干净净,原本守着别院的下人也被找借口支走,现下这偌大的别院处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里头却一个人都没有。
宁宗源将身旁的内侍影卫皆留在了别院外头,自己一个人慢吞吞地往别院里头走。
这庄子并不算十分大,住人的院落只有三个,其余的皆扩成了后花园,引温泉水造了个露天的池子,海棠树郁郁葱葱地栽了小半个院子,此时花开得正好,
满打满算,宁宗源也有二十年没来这座别院了。他怀恋地在每个院落中都转了转,最后走到后花园,还驻足看了一会儿海棠花。
海棠花娇艳,被红烛催得更是明丽,枝条在寒风中微微发着抖,花儿却越开越艳,别有几分倔强在里头。
宁宗源站得远了怕看不清,直走到温泉池边才肯罢休,他小腿被温泉池子蒸腾的水汽扑得微烫也不退一步,近乎贪恋地看着那满树海棠花。
年年月月花都开得这样好,似乎永远不会老去。不像他,时光荏苒间,已是迟暮之年,连久站都觉着力不从心。宁宗源站在那树林旁好一会儿,才颇为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转身缓慢地往主院走去。
主院灯烛辉煌,几匹薄纱挂在屋中,透过烛火的光焰,近乎透明。墙角的火炉里银丝碳烧得正旺,底上铺了厚厚一层绒毯,踩上去温软舒适,半分声响也没有。
宁宗源自顾自地在主座上坐定,先前他常带的那串珠子已经碎了,现在换了副檀木珠子,总觉得轻飘飘地有些荡手。
时至今日,宁宗源已经不着急了。他本以为最后这临门一脚会很难熬,但真正坐在这时,他反而觉得坦然。
陆枫答应了,就总会来的。
二更天时,窗外的海棠树呼啦啦地一晃,紧贴后窗的那盏烛火歪了一瞬,很快又晃晃悠悠地站稳了。
宁宗源睁开眼,屋中空无一人,只有悬挂的薄纱上映出半个人影。那人影随着烛火晃动着,连轮廓都不甚清晰。只余下空气中幽幽一声轻叹,才能叫宁宗源相信,这不是他梦中的幻觉。
“……你要出门,怎么影卫都不带。”
宁宗源捏紧了手中的珠串,冷淡道:“有你在,要什么影卫。”
陆枫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近在咫尺,似乎就在宁宗源面前的这扇门外。
宁宗源站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他的手抬到一半,已经做出推门的姿势,却硬是僵在原地,最终没有推开这扇门。
他收回手,哑声道:“来都来了,不进门吗。”
陆枫其实就横躺在门口回廊的横梁上,他手里拎着一壶梨花白,盯着门上先近后远的影子。屋内烛火通明,宁宗源的身影清晰地映在门窗上,他身体佝偻着,说话间中气不足,总要提前喘上一口气,才能将一句话完整地说完。
宁宗源自以为隐藏的很好,陆枫却听得清清楚楚。
陆枫撇开目光,看向身侧的天空。大雪前夜方停,空中月朗星稀,陆枫眯着眼睛望着星图,良久之后才叹息一声:“没必要了。”
二十余年不见面,现下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纱,和一扇一推就开的门,也不知究竟是谁情何以堪。
“陆枫!”宁宗源被他这句话刺痛了,原本一直勉力维持的平静顷刻崩塌,他咬牙切齿地恨声道:“说得冠冕堂皇!你是压根没胆子见朕,你生怕朕看出来你修了这么多年,心还是一样不静!”
陆枫无言以对。
宁宗源说得一点都没错,他若是真放下了,就该大大方方进屋去,以故人之姿来替颜清赴这个约。但陆枫私心不想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只想到最后这一刻,一切恩怨纠葛,依旧还是他跟宁宗源两个人之间的事。
“二十年了,有没有必要都不重要。”陆枫闭上眼:“你要见我,是为了什么?”
“那你肯来见我又是为什么。”宁宗源反唇相讥:“当年你一言不发便一走了之,我想要个说法,有什么不对。”
宁宗源的自称悄然变了,但屋内外的二人却都没有发现。
那壶梨花白在陆枫手里颠来倒去,他却一点都不敢喝€€€€喝了酒脑子不清醒,他生怕自己冲动之下说出什么来。
“道不同不相为谋。”陆枫干脆将那壶酒搁在梁上,天上的星图缓慢移位,陆枫的眼神盯着那颗忽明忽暗的荧惑星,缓缓道:“我以为你二十年前便明白了。”
“我为人是多疑狠辣。”宁宗源笑不像笑,哭不像哭:“但是陆枫,你扪心自问,我对你有没有一丝一毫疑心,有没有曾动过一刻念头想要杀你!”
“那又如何……我当年训练海棠卫给你,是因为你说皇室倾轧严重,我为了叫你自保才会出手。”陆枫轻叹一声:“但你做什么了?你偷了我随手搞出的药,将海棠卫逼成了从此不见光的影卫,替你杀人放火……皇室倾轧,兄弟相残,你确实没骗我,但是你也没告诉我,你就是其中一员。”
“那我能怎么办!”宁宗源别开脸:“我也是皇子,这天下大业凭什么我不能争!”
“所以你拿了我的卦签,带着昆仑之主亲书的天命所归,和你所向披靡的海棠卫,一步步地登上了帝位,对不对。”陆枫说:“诚然,帝王的信任比帝王的爱能难能可贵€€€€但我觉得不够。我想要全心全意,而不是退而求其次。”
“宁宗源,皇城那么冷。”陆枫说:“……我曾说要带你走的。”
是他自己没选这条路,宁宗源承认。
“陆枫!”宁宗源自知理亏不容辩驳,但仍不可言状地怨恨他决绝,嘶声道:“别忘了,最初是你先来招惹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