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 第173章

“三天后。”江晓寒说:“冬月三十。”

腊月与年相接,为求个安稳的好兆头,向来入了腊月便不能有大动,这是历年来的规矩。

但边城之事刻不容缓,是以虽然仓促,谢珏也不得不走了。

长安城过了小寒便彻底冷了下来,冬月二十九那晚纷纷扬扬下了一夜的大雪,第二日晨起时,大半座城皆覆在皑皑白雪之下,马蹄踏过青玉阶,留下一串鲜明的足印。

关重在那一夜中也混了个平叛之功,加上江晓寒有意无意地帮了一把,现下也扶摇直上,成了谢珏手边的副将。

这是宁衍登基后头一次送武将出城,又是平冤昭雪的谢家人,场面摆得甚大,丹凤门前的那条街上用红绸来回铺了两层,宁衍立于宫城之上等着目送谢珏出京。

江晓寒站在丹凤门前率百官代天子相送,谢将军打马前来,在十步外翻身下马,单膝跪在了宫城前谢恩。

明黄的圣旨摊开,谢家人身上的脏水被谢珏搏来的军功洗得干干净净。谢珏微微垂着头,近乎自虐般地掐着手心,才使自己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出声来。

他本以为自己做不到的。

最初听闻谢家巨变时,他几乎觉得天都塌了,江晓寒一耳光将他从浑浑噩噩中打醒,他才发现这世道都在逼着他自己站起来。

他比任何人都盼着这个结果,一朝拨云见日,他恨不得将心头那些积压的恨和委屈一并宣泄出来,叫这天地神明都听得一清二楚。

可他眼眶干涩,谢珏茫然地眨了眨眼,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哭不出来了。

谢家的冤洗了,但还有支离破碎的谢家军等着他去收拢,他没功夫想那些有的没的。江晓寒一切心事皆已尘埃落定,但他还没有。

内侍端了酒上来,江晓寒俯身在地上抓了把沾着雪的细沙撒在酒杯之中,然后亲自端着两只酒杯,递给谢珏一只。

雪顿时化在晶莹的酒液之中,细沙浮沉片刻,落在了杯底。

“一€€黄土安故乡。”江晓寒举杯敬他:“谢将军,山高路远,万望保重。”

谢珏郑重地看了他一眼€€€€他不必再对江晓寒道谢了,但他会时刻记得,谢家军是江晓寒救活的。

谢珏垂下眼,将眼中的感激和敬意尽数掩去,将杯中的酒沙一饮而尽。

长枪马刀收拢在马背上,谢珏身着谢家军的军甲,鲜红的披风在寒风凛冽中猎猎作响。

谢家在民间威望深重,在京城也不例外。谢将军要回边疆,外城的百姓皆目逆而送,在主街旁站了长长的两排。谢珏目不斜视地打马略过人群,少年人端坐于马上,红披银枪,飒飒风姿。

“谢珏€€€€”

临到城门时,身后的人群中忽而传出那声熟悉无比的清亮嗓音,谢珏心神一动,手已经先脑子一步勒停了马。

关重认识程沅,便挥退了要上来拦人的守军,暂令亲卫勒马等候。

程沅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冲上来不管不顾地攥住了他的缰绳:“你当夜问我的那个问题,你还没听我的答案呢。”

若不是没了办法,程沅绝不想在此地拦他。可这些日子以来谢珏人都在宫中,他连影子都摸不到一个,今日乍一听闻他要回边城去,顿觉若这一下再不抓住,恐怕这句话就再没机会说了。

谢珏的肩背被军甲板的笔直,他微微侧头垂着眼看向程沅,对方似乎是一路跑来的,他领口的衣衫被汗湿了一小片,非要努力克制着呼吸才能将话说出来。

程沅紧紧地攥着马辔上的铁环,急切地道:“我不害怕。”

这一句话在那个雪夜晚了片刻。那日谢珏转身离去的背影令程沅不安又恐慌,他数日来辗转反侧,将这句话在心中过了千百遍,直到此时才终于说出了口。

谢珏捏紧了手中的缰绳€€€€这确实是他那一夜在等的答案,可现下再说已经晚了。

那一夜问出这句话,纯粹是他软弱心性造就的一场意外,程沅未回答反倒是好事。

他年岁还小,甚至未曾及冠,未来如何都不好说。但谢珏自己却已经先一步有了去路,此去边城前路漫漫,单凭一个戍边三年便能掐死他所有不该有的荒唐念头。

“我陪你一块去边疆。”程沅恳求地看着他:“我去给你当军医,好不好?”

不好,谢珏艰难地告诉自己。

程沅这样好,脾性温和,人也细腻,想必这么多年跟着任平生都没吃过什么苦。谢珏心里无不酸涩地想,他怎么能带他到那鸟不拉屎的边疆去呢。

“谢珏。”程沅迟迟听不到他的回话,有些慌了:“你说话啊。”

谢珏死死地抿着唇角,这场面若是换了江晓寒来,必定已经狠下心来三言两语将话说开。此去一别,天大地大的,日后也必定不会再见了。

可惜谢珏心实在不够狠,对旁人是,对自己亦是。

他没法忽略心口那莫名的期待和渴望,也狠不下心亲手掐断自己平生至今余留下的唯一念想。

他难过地伸出手,摸了摸程沅的脸。

军甲是铁质,在这寒冬冷冽的天儿里站上一会儿便冰凉刺骨,程沅被他的腕甲冰的一个激灵。谢珏手一顿,沉默地垂下眼,用指尖撩起了程沅一缕垂下的鬓发。

关重见他沉默不语,开口道:“将军。”

谢珏面色平淡,他略微用力,指缝中尖利的薄刃瞬间将指尖勾起的那缕拇指长的鬓发整齐地削下了一小截。他收回手,将那截鬓发藏在了甲内。

他反身冲关重摊开手,后者会意,将马背上的水袋解下递给谢珏。谢小将军摩挲了下那粗糙的羊皮,剥开塞子,将其递给了程沅。

程沅愣愣地接过来,只见谢珏拧开了自己马背上那只水袋,伸手过来与他碰了个杯,仰头喝了一口,程沅茫然地将水袋递到唇边,跟着灌了一口下去。

冬日赶路,那水袋中装得是暖身的烧刀子,一口下去火辣辣地扎嗓子。程沅从没喝过这样的烈酒,被这一口烧刀子辣得眼眶通红,咳得死去活来。

谢珏抹去嘴角的酒液,最后深深地看了程沅一眼,咬牙扯起缰绳,低喝了一句。

“驾€€€€”

军马得了指令,顿时撒开蹄子跑了起来。程沅被这股气劲掀得踉跄着向后退去。他手忙脚乱地避开后头随行的亲卫军马,再回头时,谢珏已经出了城门,一路往西去了。

程沅的喉咙被烧刀子呛得生疼,他红着眼眶望着城外渐行渐远的那杆帅旗,只觉得那酒实在是太辣了,辣得他五脏六腑灼烫得厉害,痛得难以言说。

山遥路远未有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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