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坦怀
冰冷浑浊的水流挤压而来,将意识冲刷为纷纷碎屑,体内的毒伤却也灼痛不休,教人无法安然堕入黑暗的漩涡。
段云泱挣扎在半梦半醒的边缘,浑浑噩噩间,感受到自己似乎被什么物事托出水底,随后又经历了长时间的腾跃颠簸,直到最后,陷入一片柔软与温热当中。
烫慰从伤处隐隐传来,躁动不休的毒势逐渐被安抚平息,他绷紧到极致的神经骤然一松,随即沉入修复的深眠。
已然忘了有多久,不曾如此放松肆意地沉睡过,在长久的寂静幽暗中浮沉,他不知白驹过隙几何,等到意识回笼,悠悠转醒,只见眼前一片灯火暖融,烛影摇红。
那气度清冷的人儿正端坐在身畔,双眸一瞬不眨地注视着他。
一抹释然的笑意在面上绽放,他出声安慰,不料嗓音却沙哑得不成样子:
“……咳,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苏巽闷声不响地瞧着他,眼见着那形状优美的眉越蹙越紧,脸色僵冷欺霜赛雪,半晌才嘴角一勾,冷笑道:
“段公子所谓的‘没事’当真稀奇得很,若不是恰好被人搭救,你此时焉能安然无恙地躺在这里?”
他此番是动了真怒。
亏得那日他放心不下,嘱托了两名暗卫随行段云泱身边以备不测,否则他在玄霄阁围杀下重伤落水,无人搭救,纵使大罗神仙再世,想来也难挽回。
饶是如此,等到暗卫将人送到他面前,段云泱周身的伤口早已被河水浸泡得红肿发炎,体内毒素上行之势也极其猛烈,险些侵入心脉。
时间紧迫,他当即以银针护住其重要经络,协同叶知蘅以内力对毒素进行疏导。
所幸他对玄霄阁用毒方式颇为熟悉,未耗多久功夫便将对应的解药一一配置出来,尽数喂段云泱服下。由于部分毒素已在体内形成纠集之态,眼下无法将余毒肃清,但性命已然无碍。
段云泱此番伤势颇重,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的光景才清醒过来,他也这么不眠不休地全程看护。
期间叶知蘅试图劝他稍事休息,他却唯恐段云泱伤势生变,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半步。此时见那人终于醒转,强自压抑的担忧不由化为满腔怒火,一时间连温言问候也做不到,面上笑容冷冽得几乎要凝出冰来。
段云泱哪里不知苏巽心中所想,眼下简直恨不能将他搂入怀中温存抚慰,无奈沉重的伤势作祟,纵使渴慕至极,也有心无力。
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抬起裹满纱布的手,轻轻触碰苏巽紧绷的指尖:“我这不是醒过来了么?烛阴大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可别再置气了。”
某些真相既已落实,他也不愿再留着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索性挑明了开诚布公。
但出乎他意料,苏巽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只是原本冷峻的神情稍稍软了下来,透出些许怅然:
“罢了……段云泱,你还是如往日一般,油嘴滑舌。”
得知段云泱前往玄霄阁查探的消息,再结合他之前种种异常举动,苏巽稍加思索,便知自己的身份怕是即将隐瞒不住。
但他对段云泱的信任素来近乎盲目,眼见无所遁形,内心并无多少焦灼,反而生出些莫名的期待。
毕竟那夜落荒而逃,心绪纷乱不已,此番光景他早已在心中演练多遍,暗道不论段云泱如何行事,自己也不可乱了阵脚。
段云泱却刹那间惊异地瞪大了双眼。
若说苏巽识破他“毕方”的身份尚在情理之中,可玄霄阁中人不可能知晓对方的真实身份,他自问也从未在苏巽面前透露半点风声——
……那他又是如何认出自己的?
“你……”
心中疑云翻覆不止,他正欲问个明白,腹部却突然传来一阵绞痛,生生将嘴边的话语压了回去。
“你怎么了?”
见段云泱陡然噤声,随即脸色苍白,冷汗也微微沁了出来,苏巽唯恐他毒发,急忙伸手探向他腕脉,感受到指下脉搏稍弱却稳定,更是不明所以。
段云泱倒吸一口凉气,手肘紧紧抵住胃部,试图减轻那处刀剐般的剧烈抽痛,咬牙逐字逐句地道:“无事……怕是太久未进食,老毛病又犯了。”
他自幼随军,向来对饮食一事不太上心,小小年纪便饥饱不定,是以落下了胃痛的病根。现今年岁长了,倒常常被元若拙等人唠叨着要养生。
他自己平时依旧不甚在意,往往睁只眼闭只眼便对付过去,却不料现在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尽管不愿在这个节骨眼露了怯,他却无力与声势浩大的胃痛抗衡,整个人逐渐蜷作一团,身体也开始细微颤抖。
苏巽怔忪片刻便了然,心头登时被怜惜充斥得满满当当。再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发动傀儡手钏,他先向门外吩咐了几句,等到澎湃的热流充盈在双掌之间,便回到段云泱身旁,伸手入被勾住腰身,隔着亵衣揉按起他的腹部。
“唔……”
段云泱痛得眼泪都险些溢了出来,哪里还有气力反抗,索性放任苏巽双手探入,将舒适的热浪覆盖。
伴随着他力度均匀的推拿,原本抽搐的胃部逐渐放松下来,翻涌的痛意也随之淡化。被疼痛发散的意识缓缓凝聚,段云泱这才察觉,此时此景,似乎有些暧昧。
腰腹被搂住,这一刻自己正顺势躺倒在苏巽胸膛,微微侧头便能将那人清冽淡雅的气息嗅得分明。而那修长手指带出的热力庞大如斯,他只觉得身体仿佛正被不知名的力量消融,一寸寸软倒下去,几乎要沉沦于那人温暖的怀抱当中。
二人靠得有些过分的近,苏巽的气息不时吹拂在段云泱耳后最为敏感处,他的心跳也犹如风卷珠帘,凌乱激越,剧烈的声响险些突破胸腔的束缚,充盈在每一丝呼吸间。
“可有好些?”
神情依旧淡然自持,苏巽挂念着段云泱身体不适,自然未生出半分绮念。
而段云泱早已眼前朦胧,带着鼻音轻轻“嗯”了一声,许是受伤的缘故,声音软糯中蕴藉着淡淡的虚弱。这个字眼似喘息又似诱哄,苏巽眉梢微挑,心弦轻荡,掌心蓦然潮热了三分。
不经意间,房中的温度似乎攀升了些,满室脉脉的情潮涌动,自然生出几分旖旎的秀色来。
半晌,门外传来数声轻叩,苏巽闻声收手起身,走出房门。
患病之人心思脆弱,段云泱此时才算是深谙了这个道理。伴着热度抽离,他霎时间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仅仅是片刻的分别,不舍之情已油然而生。
忍不住自嘲地叹口气,他段云泱于群芳猎艳中自由来去,原本是肆意跳脱的性子,又怎能料到有朝一日,会为了那人冰肌玉骨流连忘返,食髓知味,不可自拔?
可叹,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