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再稍稍放松些, 那人便会犹如青烟一般,倏忽散去了。
这句问话稍微唤回了段云泱的注意力, 他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用力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只是嗓音依旧沙哑得过分:
“方才阿巽受雪崩惊吓,心疾发作呕了些血, 眼下又昏睡过去, 暂时并无大碍。”
语毕, 段云泱托起苏巽后颈,取过茶杯含了些温水,经由双唇相接缓缓渡入那人口中, 再将他苍白嘴角残余的血水拭净。
“我们大概还有多久才能抵达蒺藜草原?”为苏巽盖好被褥,段云泱立起身来,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阿巽身体太虚弱,旅途劳顿之下病来如山倒,若是再这般拖延下去,我担心……”
“越过这座雪山,便抵达了蒺藜草原的边境,云泱你也莫要太过心焦。加之舞炎部落聚居地位于草原中南部,我们抵达后先将烛阴前辈安置妥当,再行寻找珞云族,想来也利于他休养身体。”
裴殊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神色却并未显得如何轻松,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即使是身为舞炎部圣女的凌珂,也对寻找到珞云族的踪迹并无绝对的把握。
他们所追寻的原本便只是一个渺茫的希望,可此时此刻除了坚信不疑也毫无其他办法,毕竟比起愿望落空的摧心,更为可怕是的半途的绝望无措。
连苏巽也依旧坚持着,他们又如何能够轻言放弃?
车队终是缓缓启动,向着西北方继续前行,段云泱让苏巽枕着自己的双腿平躺,尽力减缓路面颠簸造成的冲击,衣衫倾落勾勒出保护的姿态,只望能为那人遮风避雨。
阿巽,你一定要撑下去。
一路上风雪席卷,众人走走停停,终于在次日傍晚抵达了草原边境。
段云泱从马车中走出,只见眼前目力所及之处,尽是一片色泽绯红的营帐,点缀在白雪覆盖的草原间,愈发如同烈火般灼灼鲜艳。
“此处再往前便是舞炎部落的聚居地了,”凌珂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朝段云泱努了努嘴,“云泱,你我二人先行前往拜谒部落首领,待一切安排妥当,再将烛阴前辈等人接入。”
他默然颔首,转身细致叮嘱了元若拙几句,这才恋恋不舍地从马车上抽回眼光,跟随在凌珂身后,走进了舞炎部落领域内。
他们身着中原人的长衫长裤,与草原中常见的骑装大相径庭,一路上引来了众人纷纷侧目。
凌珂却恍若未觉,快步前行来到一座高耸的营帐前,接过段云泱递来的圣火令,径直向守卫敬礼道:“我是舞炎圣女娜伊雅,此人是我的义兄段云泱,今日前来叨扰,愿能拜见首领一面,烦请你前往通报。”
“娜伊雅”是十余年前的选举仪式上,大祭司赠予凌珂的称谓,自成为圣女之日起,这一称号将始终伴随着她,必要时只需将其通报,加之圣火令的佐证,便能畅通无阻地行使属于圣女的权力。
方才她与段云泱经过的只是部落牧民的聚居地,草原人民风淳朴,他们自然不会受到阻拦。只是经由此处再往前,便是部落的核心地带,非经准许不得擅入,否则将会招致戍卫的反击。
自从草原内乱离开部落伊始,圣女娜伊雅之名已十余年未曾出现,守卫先是怔愣了一会,眼底随即泛起震惊之色,右手抚住左前胸深施一礼,郑重道:“恭迎圣女大驾,愿您宽恕小人有失远迎之罪,小人这就前往通报,烦请您与贵宾静候片刻。”
紧接着他转身步入营帐之中,留下段凌二人在帐外等候。
段云泱淡淡环顾四周,唇畔缓缓浮起一抹清浅的笑意:“说来有趣,珂姐儿你阔别故土十年有余,圣女之名却依旧有如此威信,草原中人对神权的敬畏,可见一斑啊。”
“正是如此,毕竟部落百年来都延续着廿年选举一次圣子圣女的传统,从不会因为任何外界因素影响而改变,也便是说,不论我是否在此期间履行了作为圣女的职责,谁也无法对神授予的地位提出任何质疑。”
凌珂却只微微苦笑,叹息道:“若是此番能见到部落首领,这所谓的‘圣女’之名,也算终于能派上用场。可惜天下断没有无对价的交易,若是这回得到部落的帮助,只怕未来定然会以其他形式回报于此。”
“不论代价如何,你只管推脱到我身上便是,哪怕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段云泱悠然回眸注视着她,神色坚定不移,“珂姐儿,你此番助我良多,若是阿巽能够恢复健康,此番大恩大德,我段云泱必将永世铭刻在心。”
心头泛起些微酸楚与隐痛,凌珂面上不动声色,只沉默着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了远方。她现在还远远无法做到心如止水,尽管明知段云泱绝不可能将目光投向自己,却始终管束不住那颗执拗的心,酸涩抽痛,不能自已。
前往通报的卫兵约莫半刻中便折返回来,向二人躬身敬礼,随后引领者二人走进营帐之内。帐中空间极为广大,想必是用上了障眼法之类的手段遮掩,外观看来不过是真实大小的三分之一。守卫带领着段云泱与凌珂前行了数十丈,在一扇高耸的大门前停住了脚步:
“圣女大人、段公子,穿过这扇门,便是部落王帐的所在,只是进入前须验明正身,取您一滴血测试神明的意旨。”
凌珂眸光一闪,随即回忆起十年前的受选之日,大祭司曾喂自己服下某种丹药,想必这就是卫兵口中所谓身份的证明。
向段云泱投去一抹安心的眼神,她内力外放,指尖毫不犹豫地划过左手拇指,白嫩的肌肤立刻绽开一道细小伤口,不多不少溢出米粒大小的一滴鲜血,被真力裹挟着悬浮在半空。
二人面前的大门雕饰着古朴的云纹图样,随着凌珂的血珠飞出,正中一处机/括骤然绽放出耀眼的光华,刺目的金光如同丝线般涌流而出,将血滴层层缠绕,再卷入机/关的凹陷处。片刻,只见机括缓缓转动,沉重的大门发出阵阵闷响,随后从中裂开一条缝隙,再朝两边稳稳开启。
“恭送圣女、段公子大驾。”
卫兵恭敬地退后几步,单膝跪地,为二人让出前行的道路。
凌珂与段云泱相视一眼,也不多做耽误,快步走入大门中,只见眼前不远处正是一方雕饰华美的营帐,通体金红的毛毡地毯从落脚处向四方绵延,其上缝缀的金银丝线闪耀着耀目光辉,恍惚间如同星辰坠落人间。
地毯尽头是一张宽大的软座,椅上赫然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一头长发梳作细小发辫,由镶金嵌玉的绛红抹额束在脑后,肤色黝黑,剑眉阔唇,一双寒星般的眼定定逼视着来人,沉声开口,似有金石相击之声:
“娜依雅,你可知罪?”
这句话饱含着真力传出,凌珂段云泱顿时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竟生生被强悍的威压逼得后退半步。她忍不住心中骇然,此人自己如何不识,正是十余年前征战草原各方,奠定了舞炎部落霸主地位的铁血英雄,“血刃王”巴尔达。
巴尔达于十五年前击败部落王座的几十名竞争者,成功问鼎舞炎部落,执政期间励精图治,致力于农牧业的改革与促进中原地区的通商,极大推动了部落的发展强盛。他本人更是日夜勤修苦练,武艺卓绝,手持铁血长刃横扫**,放眼整片蒺藜草原,也少有人但敢做他的对手。
圣女选举仪式后不满一年,凌珂便流落到了平昌军中,与这位铁血王者只有寥寥数面之缘,心中的震撼佩服却依旧满满当当。但外表绝不能露了怯,尽管此刻被压力逼迫得喘不过气,她依旧挺直脊背,拱手单膝跪地,朗声道:
“擅离草原不履职责,其为错一;未经传讯突然前来,其为错二。但圣火令出,圣女名穿,万事不可违逆。先人定下的铁律在此,还望王上聆听我的请求。”
巴尔达瞳孔微缩,似乎未曾料想到她竟有这样大的勇气,竟敢直接拿律法与圣火令做文章,沉吟半晌,才平复下起伏的语气:“你既知错,可曾想过利用圣火令提出要求,事后必然要回馈于部落?其中代价,你确认承受得起?”
“我……”凌珂有些语塞,虽说圣火令出莫敢不从,但它并不能免去付出的对价,若是巴尔达践行了对她的承诺,即使让她以性命相报,按律法也不可回绝。
“王上且听在下一言。”
见巴尔达有意为难凌珂,段云泱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愧疚,上前一步挡在凌珂身前,拱手作揖道,“实不相瞒,在下乃齐国惊羽侯段云泱,圣女娜依雅是我的义妹。此番冒昧前来是为了我一己私欲,圣女完全是受我所累,若是您有任何要求,只管向我提出便是,还请高抬贵手,放她自由。”
“惊羽侯……你姓段,莫非是那平昌公段致远之后?”巴尔达神色忽转悠远,似乎回想起了某些久远的记忆,唇角的弧度不自主地变得柔和,“虎父无犬子,当年他也算是平定西域、赫赫有名的大英雄,本王虽不认同他唯朝廷之命是从的立场,但一码归一码,行军布阵之术,依旧要甘拜下风。”
段云泱神情有片刻的僵硬,他亮明自己的身份,原本并无借父之名威慑的考量,然而此刻听闻血刃王竟对那寡情薄爱之人赞誉有加,胸中愤愤不平,语气间不由带了些生硬冷漠的意味:
“王上谬赞,在下殊无建树,自然不能与家父相提并论。向您坦白身份,实是为了证明在下来意的坦诚,事成之后,若是您有任何要求,在下必将倾尽所有人力物力,不计代价地达成所愿。”
“你们这些黄口小儿,在这人间寥寥数年又能经历多少风浪,动辄压上全部身家,难道不担心未来覆水难收,万劫不复?”
血刃王轻嗤一声,似乎对段云泱的坚定许诺不以为意,兴致缺缺地支起下颌,笑道:“那你便说说看,你不远百里来到此地,所求究竟为何?”
“在下别无他求,只愿王上指明如何寻找珞云一族,”段云泱声音涩然,缓缓抬起头,眼眶已然通红,“此行仅为救人,绝非贪慕暝琅雪山中的异宝奇珍,还望王上不吝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