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恒这次进了陆平烟的爵位,却没有任何实际升调,陆家仍然只能做头吃不饱的耕牛,在边郡继续累死累活。他们面上是得了光,可里边全是糟蹋的意思。陆家如今的困难,有一半是因为萧家,所以萧驰野不能——不能毫无表示地就接旨。
圣旨能下来,昭示着内阁也点了头,那么这命令是肯定收不回去的,没有天子改命的道理。但是萧驰野决计不能就欢天喜地地接了,他就算是磕头耍横、撒泼打滚,都得给陆家一个态度。
李建恒能糟蹋陆家,因为朝廷拿着他们,凭的是强权。萧家不敢,因为两家素来以兄弟相称,凭的是情谊。这情谊若是坏了,萧家就失去了东南方的助力。
萧驰野跪到了天黑,福满也不敢擅自坐下,捧着圣旨在一旁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门口有疾步声,来了个太监,急声传令:“总督快别跪了!起来吧您!皇上传见哪!”
萧驰野二话不说,掀袍起身,上马就走。福满又赶紧跟着上马,看着萧驰野没有疲惫之色,他也不敢抱怨。
明理堂灯火通明,李建恒坐在龙椅上,听着人传报萧驰野到了,他也不叫人,仍旧坐着描字。
萧驰野没有通传不得入内,便只能跪在明理堂外边。时候已经不早了,才洗刷过的地板上残留的凉水渗湿衣袍,满院太监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李建恒对着琉璃灯发呆,他在这寂静的夜里想了很多,待他回神时,已经丑时了。他又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向外走去。
宫娥退避,太监跪地。地上的影子叫人踩着,萧驰野没抬头。
李建恒俯瞰着萧驰野,他从前都是仰视萧驰野。他们在街上一块混的时候,萧驰野算他大哥。他们称兄道弟,做的浑事很多,李建恒自认为是掏心掏肺地待萧驰野。
他们怎么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李建恒身着明黄色圆领窄袖袍,扶着腰间的琥珀束带,移步到萧驰野身侧,看着那巍峨宫檐上的皓月,酝酿片刻,说:“此刻没有旁人,我们谈谈。”
清冷的月光铺洒,随风泻出寒意。
李建恒说:“你平素胆子不是很大么?这次给你个爵位,也能把你吓成这样。”
萧驰野说:“于理不合,于法难容。”
李建恒踱步,说:“别跟我讲这套,你从前就不是讲道理的人。南林猎场以前,我们还是两肋插刀的好兄弟,南林猎场以后,我们便是如隔天堑的真君臣。策安,我做了皇帝,你做了总督,这不好么?干什么要与我这样拿乔?赏你的,你就受,畏畏缩缩的,真不像你萧策安。”
萧驰野听出点意思,说:“金银财宝,皇上赏,我紧着磕头谢恩,但爵位不成。我入仕六年,在阒都先后没什么能拿上台面的功绩,如今得享天恩,摇身一变成了侯爵,心里不踏实。”
“这有什么不踏实?”李建恒嗤之以鼻,“按照情分,早该封了。内阁管着我,事事挑剔,我不是一直没机会么?这次也是你自己有能耐。早前陆平烟受封,不也就是他在边郡击退了边沙骑兵。你在阒都护驾,做的也是守卫大周社稷的事情,在我看来没有不同。”
“内阁既然有异议,那也不急在一时。”萧驰野说,“不能伤了老臣心。”
“老了就冥顽不灵,”李建恒说,“不知变通哪行?那些做皮肉买卖的都知道因时制宜,挨着气候换着玩儿,他们做大臣的,却整日抱守残缺,忒没意思。这次我遇险,在下边躺着的时候想了许多,我既然做了皇帝,一味啼哭也不是办法,人总得想法子活是不是?我也不是听不进道理,言之有理就说么,我还能砍了他们头不成?好比这次,我要封你,阁老不同意,非得带着人在御前闹,说我做事草率,我为着这事辗转反侧,你听听,他们还说我草率!”
李建恒说着回头,戴着的翼善冠上金龙闪烁,融在月色里显得贵气逼人。他没叫萧驰野起身,顿了好久,才继续。
“我是皇帝,不能朝令夕改。这旨意既然下了,你就接。今日已经驳了我的面子,但咱们是兄弟,我不计较。可你再这么跟我犟,就不是兄弟之间能说清的事情了,咱们谁面上都不好看,成吗?”
萧驰野沉默片刻,说:“皇上,这事不成。马上都察,进了陆老将军的爵位是好事,该的。但我不成,我不接,是为着皇上的脸面。我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如若不能事事服众,以后还怎么为皇上办差?管兵马的都好面子,您把这面子给陆老将军,我跟着沾光。”
“你百般推辞,到底是为了我的面子,还是为了萧家自个儿的面子,你不说,你就以为我真的不明白吗?”李建恒盯着他,“我们兄弟肝胆相照,你却一直把我当作傻子看。我赏你为了情谊,你推辞却是为了私欲!我叫你把话讲实在,你还要跟我绕圈子!萧驰野,你有没有良心!”
李建恒这一声喝问掷地有声,在凄清的夜里隐约回荡。
“你怕得罪陆平烟,你为什么这么怕得罪陆平烟,啊?!”李建恒猛然甩袖,“你还敢说对朕是忠心耿耿?你满心为的都是你自己!你不敢说,朕替你说。你怕得罪了陆平烟,坏了你们两家的情分,日后不好再相互照应。可朕问你,萧、陆各自守戎,你们要相互照应什么?”
萧驰野收紧拳头,骨扳指卡在虎口的位置。
“你们都是狼虎,”李建恒指着萧驰野,“你们都惦记着阒都!朕不过试探你一番,你就原形毕露了!兵权勾结,萧家想跟陆氏做同党,然后干什么?你说,干什么!”
萧驰野倏然半撑身,他身形健硕,这样单膝跪着宛如蓄势待发的豹子,李建恒立刻后退几步,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干的当然是边沙秃子!”萧驰野眉眼凶悍,他看着李建恒,“六年前中博兵败,我大哥彻夜不休前来护驾,茨州一役何等凶险!陆广白更是手提长|枪,口咬匕首,酣战三夜才得以突围,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解阒都之难。皇上今夜所言诛的是萧、陆赤诚忠心。我今日不受爵位,没错,就是因为陆平烟,但更是因为边陲诸将的忠心不乱。我萧策安酒囊饭袋,承蒙皇恩,在这阒都里既无生死之忧,也无出战之愁,我若是都能高居侯爵,今日仍受边陲疾苦的戚大帅、陆将军该如何做想?”
“说到底,还是为了你自己的清名!”
萧驰野字字铿锵:“我是混账命,皇上却是盛世君。为着这点功劳封赏,坏了诸将待皇上的心,到底是我萧策安亏了,还是皇上亏了?”
李建恒面露犹疑。
萧驰野穷追不舍,说:“此事若真是我为勾结陆家做的表面文章,那么海阁老又为何力劝皇上?皇上,您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三次救驾、先帝指名的海良宜吗?皇上屡次遇险,紧接着封赏失衡,谁在教唆皇上,谁就是罪该当诛!”
李建恒骤然惊醒一般,退到檐下,扶着朱柱说:“可圣旨已下……”
“皇上是新朝君父,先前国丧期间不宜行赏,如今正值春耕、都察两大朝事,不如顺势大赦天下,按照兵部功考,将边陲诸将依次封赏。陆平烟进边沙侯不行,依照陆家在边郡杀敌之最,该再赏他们军粮增倍——去年厥西丰收,仓廪充实,这般既免了国库的额外赏赐开支,又解了边郡当下的燃眉之急。戚老帅马上婚期将近,皇上,也赏,封花三小姐进为郡主,抬的是启东的脸面。”萧驰野言辞恳切,目光坦率,“您是万乘之君,天下共主,这样恩泽八方,还有谁会心生不满?”
咸德帝登基时正受太后做主,错过了时机,在位期间没有这样大的动静。李建恒如今最迫切地就是想要证明自己是个皇帝,他疑心左右,听人教唆,无非就是害怕自己被说德不配位,萧驰野这一番话正中他的下怀!
“好……”李建恒面浮喜色,又下来迎萧驰野,“好!策安,快起来,地上凉!”
福满在下边跪着,听得暗自称奇。谁能料想不过几个时辰,萧驰野就能借势反击,转危为安。这若非对李建恒的脾性、心思把握到了十分,决计做不到这样一击正中。
他越想越高兴。
跟着二公子,有门!
第74章 推杯
春时植种桑麻, 二月很关键。各地紧着时间上报, 催促户部拨款。阒都一堆杂事堆积如山,各部都忙得焦头烂额。李建恒大行封赏, 萧驰野进了定都侯, 沈泽川越级提拔为从三品指挥同知, 兼管北镇抚事务,开始掌管诏狱。
这事起初内阁不同意, 但是岑愈上奏力荐, 海良宜也因为疫病的事情对沈泽川颇为改观,故而就这么定了下来。
萧驰野揣着耳坠匣子, 一直没找着机会跟沈泽川碰上面。沈泽川奔走诏狱, 年前累积的案子都要挨个过目, 他忙得废寝忘食,那头还要乔天涯蹲守着奚鸿轩,好想办法把齐惠连和纪纲找回来。
乳燕闹梁,垂柳冒芽, 阒都的朱墙碧瓦渐露了出来, 连着几日晴空万里, 等到春雨绵绵那日,岑愈设宴,请了此次事件里的朋友。海良宜轻易不赴私宴,又逢病体未愈,这次也没有来。
沈泽川到时已经晚了,他由人径直引去正堂, 一掀帘,见里边尽是些眼熟的官员。
韩丞孔湫岑愈是一桌,萧驰野已经酒过三巡,搭着手臂正听坐在下边的余小再给满堂重臣讲笑话。
沈泽川一进来,余小再赶忙行礼相迎:“大人来得晚,赶紧上边坐。”
沈泽川褪了斗篷,笑说:“狱里事多,诸位大人多担待,我下边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