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岭被关进了马棚,他横在杂草上粗喘不止。那粗糙的麻绳把他捆了个结实,马就歇在跟前,一撅蹄子全泄的是热腾腾的马粪。他被那股味冲得头晕目眩,使劲别过头喘息。外边围了一圈流匪,都在哈哈笑。
孔岭愤然地喊:“贼子骗我!呸!士可杀不可辱,休想拿我去胁迫茨州!”
那些马鞭戳在孔岭脸上,他浑身都是泥水和马粪,被围观得一阵阵发晕,又羞又恨地说:“你们狼狈为奸、你们!雷常鸣!你与这样不讲道义的人同谋,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可是任凭孔岭骂天骂地,周遭都是一阵哄笑。他也是饱读诗书之辈,过去不论是澹台龙还是周桂,都对他以礼相待,所过之处,谁人不尊称一声成峰先生?如今不仅被绑在马棚,还遭人这样笑话。他又想起了从敦州逃命时的雪夜,这些流匪与边沙骑兵的脸逐渐重合,都是模糊的笑声。孔岭一时间情难自抑,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巡营!”那头忽然走出个将士,喝道,“都凑在这里干什么?这一张老狗皮比巡营任务还要紧?耽误了巡防我看你们全部都得扒皮!走,散了!”
周围的人一哄而散,孔岭挪到了马棚边缘,把头靠在栏杆上,让淌下来的雨水冲洗。他像是在透气,用力呼吸,一把山羊胡都脏成了撮泥巴。
远远地帐子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人,挑起的帘子可以看到雷常鸣准备设宴款待沈泽川。孔岭啐着唾沫,在雨水里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拍了孔岭的面颊。
孔岭睁开眼,见是适才的将士。这人看着三十出头,黝黑面孔,透着一股精悍之气,他说:“成峰先生!”
孔岭被惊动。
“先生不要怕,我是澹台将军的旧部,曾经在敦州守备军里任职,与你有过一面之缘。”这人勉强地笑了笑,又叹道,“先生……落到这般境地,实在不该。”
“你既然是澹台龙的旧部,怎么能跟着雷常鸣一个土匪作乱?”孔岭木然地说,“澹台龙生前最恨这些歹人。”
“我也是走投无路,先生,”这人苦笑着说,“敦州被收复后,朝廷调走了粮食,拿去填补厥西的豁口。我们这些幸存的人,饿得嚼树皮。大当家虽然是个土匪,却为人仗义,行事大方,跟着他才能吃饱饭,我们也是不得已。”
孔岭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却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这人又扶了扶孔岭,说:“我适才在席上听大当家的意思,是准备拿先生和茨州州府交涉。我担心先生太过刚强,受不得那些羞辱,便寻了个机会跑了出来。先生,我马上骑马带你走!”
孔岭看他神色真诚,说:“你放走了我,雷常鸣必然不会轻饶了你。”
这人给孔岭解着绳子,快速说:“我把先生送去茨州,自会回来跟大当家请罪。我本是澹台将军旗下的忠义之士,如今为了讨口饭吃,沦为流匪,心里一直过不去。但是大当家待我有恩,我也不能背弃了他。先生,我扶你上马!”
孔岭被他搀扶上马,握住了他的手臂,凝噎道:“你是个明白的人。”
这人也跟着上了匹马,给孔岭披上斗篷,一抖缰绳,就带着孔岭绕向营地大门。雨里还有人在巡防,见到他纷纷行礼。他也不多说话,亮出了牌子,就带着孔岭出了营地。
两人上马奔驰不过片刻,就听见后边有呵斥之声,竟是追兵。
“此处距离茨州还有千里,先生!”这人冒雨引路,“我们彻夜不停地跑!”
孔岭被颠得摇晃,紧紧攥着那缰绳,跟着这个人疾行。背后的追赶声一直没停,黑夜里的枝条抽打在脸上,孔岭连头都不敢回。他忍着痛,一心想要赶回茨州,赶紧给周桂通风报信!
* * *
沈泽川吃得很少,他无视帐子里的歌舞,坐在下方饮酒。
雷常鸣行军带了不少妾室,好些都是他在端州时明抢回来的女人。他叫其中一个去给沈泽川倒酒,坐在虎座上一个劲地劝道:“沈兄弟,你喝啊!我此行带的好酒不少,今夜你想喝多少喝多少。”
沈泽川看雷常鸣喝得红光满面,嗓音越渐大了起来,与人调笑时毫不避讳,掐得那怀里的女子脖颈肩头一片青紫。沈泽川微抬了杯,饮尽了酒,没说话。
雷常鸣吃着肉,说:“你是建兴王沈卫的儿子,从小没吃过苦,不知道粮食的金贵,这两百万说给就给,倒有几分江湖人的爽快!沈兄弟,不是我说,你眼下投靠我,我觉得做得很好!那萧驰野一个毛头小子,在阒都还有些用武之地,现在回到离北,有什么出路?他还带着两万杂兵,离北铁骑肯定是不会收纳的!难不成离北王还能让他做离北统帅么?那萧既明才是真厉害!”
沈泽川没叫那些女子碰他的酒壶,自己倒了一杯,含笑着说:“是啊。”
雷常鸣咽下肘子,抹了嘴,说:“说到这些将军,我雷常鸣只怕启东大帅戚竹音!天下四将里边就她一个女人,我还在河州那片走镖的时候,见过她一回。娘希匹,长得那么好看的一个小娘子,握的却是把鬼头刀!鬼头刀啊,萧驰野用的也是鬼头刀嘛!直劈时能够劈开骨头,靠得都是真力气。我这次之所以来茨州,也是为了给她卖个面子,替她把萧驰野俘虏了,送回阒都,让他们启东能和离北掰开了,不至于被牵扯进去。你说我凭着这样的功劳,能不能在她手底下谋个将军做做?”
“听说戚大帅麾下有五虎,个个都是能打的虎将,全是她这些年在启东守备军里一手栽培起来的人。”沈泽川说,“大当家若是去了,自然是要拨个头筹,当大哥的。”
雷常鸣笑声如雷,他捞起怀里的女人,不顾哀声,把人胡乱亲了一通,油腻腻的手在那些绸子上抹干净,说:“我是从山野发迹的,这些年东奔西走,也打过一些仗。在中博提起我雷常鸣,谁不知道我就是能打?沈兄弟,你知道边郡的陆广白吧?他们陆家忒穷了,感觉就是个硬骨头,在边郡跟人死磕,凭的是股劲,也没什么别的本事。我觉得天下四将里,陆广白是最没能耐的一个,他叫什么‘烽火吹沙’,边郡年年都在烧狼烟台,这有什么稀罕的?他这个位置,不如腾给我做做,保准儿比他更厉害!”
沈泽川看他吃醉了,已经开始胡乱吹嘘,便垂下手指,把桌案上的筷子轻轻扶正,笑说:“他确实不大起眼。”
“像左帅那样的才是真英雄,”雷常鸣灌着酒,漏了半身,他也来不及擦拭,扔了酒碗,对沈泽川说,“千里之外取敌首,一箭穿云破敌胆!早年河州那块的茶馆说书全是讲他的,说他杀妻保城,三步白头,唉,听得人都忍不住掉眼泪!可惜最后也免不了英雄气短,还是早早退隐了,不然我与他,说不定还能拜个把子呢!”
帐内像是群魔乱舞,那些所谓的侍卫、副将都原形毕露,或站或躺的拉着妓子吃酒作乐。这样的队伍毫无军纪可言,他们与雷常鸣一样,就是最早凭靠刀枪棍棒打家劫舍的土匪。
沈泽川坐在其中,却生出股微妙的不适。
雷常鸣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他若是这样鼠目寸光、及时行乐的人,他又怎么能在众匪之中脱颖而出?这个人呈现出来的东西与他在传闻里的东西截然不同。
雷常鸣起身追着妓子,把人拉在怀里玩亵。他喝着酒,唱着灯州不为人知的田头歌,手舞足蹈,像是头莽撞冲入棋盘的牛。他乐得尽兴,喝得上头,竟然一拍脑门,指着沈泽川说:“你娘是端州舞伎!沈兄弟,快起来,给我们跳一段!”
第107章 古怪
帐外的雨声转小, 帘子被掀开, 敞着散热气。深夜的营地内传出喝醉的狼嚎,勾肩搭背的军士们齐声划拳。雷常鸣热得解开衣裳袒胸露乳。他胸膛黢黑, 有许多疤痕, 一撮撮胸毛像是杂草, 肆意地生在衣裳内。他醉醺醺地揽着女人,又唱又跳, 还招呼着沈泽川:“沈兄弟, 你起来啊!”
此时帘子一动,几个低眉顺眼的小兵入内摆放吃食。
沈泽川把小竹扇抹开一半, 站了起来。帐中的烛火不够明亮, 他抬手用扇子斜挡了侧脸, 看着雷常鸣,轻声说:“大当家想看什么舞”
雷常鸣觉得沈泽川生得真好,这样看着不仅美得惊心,还十分艳丽, 盖得掉满屋颜色。他喝酒壮胆, 竟然推开女人, 扑向沈泽川,却不料被脚下的酒壶绊倒,狼狈地跌在了沈泽川脚边。雷常鸣喘着酒气,就这样伏在地上,想抓沈泽川的袍摆。他扑了个空,却嘿声笑起来。
“香, ”雷常鸣伸着脖颈,在空中使劲嗅着,“你可真香。沈兄弟,来啊,扶我一把,我陪你跳,你想跳什么就跳什么!他妈的,这就是人家说的美人香嘛!”
沈泽川睨着他,看他像只腆着肚子的粗毛蜘蛛,在地上爬行着,追逐着自己的一角素白。沈泽川不知为何,在这荒诞滑稽的时刻生出股极为仓促的厌恶。他那破开栅栏的恨意就犹如岩浆,烫得他握着扇子的手指都在发白。
先生让他离开阒都,回到中博。他曾经魂牵梦绕的端州,却先后交代在了这样的人手中。雷常鸣等人就像是那些恶意的化形,他们是占据着江河的鬼。
沈泽川的竹扇轻搭在唇边,他露出笑,缓退一步,在那鬼影闪烁的嘈杂里,微微俯身,说:“你过来。
雷常鸣原本想要爬起身,此刻却像是顾不得了,他手脚并用地爬向沈泽川。他在这恍惚中,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人,而是个触摸不到的夜行妖。他垂涎地吞咽着唾液,才发现沈泽川右耳戴着个极小的白玉石。那玉石被人细细地打磨成浑圆,在灯影里的色泽太过温柔,在沈泽川的耳垂上,是他通身上下除了小竹扇唯一的配饰。
“沈兄弟……”雷常鸣迫切地说,“快,扶我一把。”
小兵们埋头摆盘,抱着托盘,让开路,像是准备退出去。男人女人的叫喊与笑声就如同这细雨,在雷常鸣的耳朵里变成似远似近的另一个世界。他像是被拴住的豺狗,淌着唾液,被股无形的力量拉向沈泽川。帐子是颠倒的,雷常鸣有些晕眩,那是酒喝得太猛的缘故。
沈兄弟。
雷常鸣朝拜一般地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