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第194章

“让蔡域先卖几日,”沈泽川翻过折扇,抵着桌面轻点了点,“不论是一两两斗,还是一两五斗,寻常人家和小土匪都吃不起。蔡域勉为其难地开了恩,自然是希望底下的人听话,别再跟他对着干,可他姿态不够低,这事只会适得其反。”

“别说寻常人家,”孔岭感叹道,“就是官宦人家,按照朝廷发的月俸,也买不起。我们来的路上,看茶州外边到处都在衔草卖身,一家孩子都卖出去,就是希望能有条活路。”

“如今人不值钱,他们卖孩子都是贱卖。”罗牧对这些事情早有耳闻,“况且现如今,中博哪还有人肯花钱买人?只有樊州那边的窑子肯来收,从良籍卖到贱籍,连一斗米都换不了。”

沈泽川对樊州的情况还不了解,便问:“樊州既然吃饭困难,哪来的钱经营这些窑子?”

罗牧回答:“也是土匪,专门给洛山和灯州两地的土匪做皮肉生意,价格低得很,这点薄利也让窑子老鸨吞了。”

孔岭奇怪地问:“那他们买了这么多人回去做生意,总要养吧?也是从蔡域这头买粮吗?”

罗牧摇头,说:“人比狗贱,喂的都是泔水野草,饿死了还能再来买,反正价格便宜,左右不吃亏。”

孔岭怔怔地坐着,逐渐面露痛苦,他说:“中博落到这个境地,朝廷但凡肯搭把手,也不至于变成这样,早年我就说那花思谦……”

他喉咙里还卡着沈卫的名字。

罗牧心有灵犀,怕孔岭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在沈泽川心里留下疙瘩,赶紧岔开话题,说:“依着同知的打算,接下来是做什么?”

沈泽川却说:“若非沈卫畏缩不战,中博不会败得那样彻底。成峰先生心系苍生,我最敬佩不过,有些话不必避讳。”

沈泽川这样诚恳,罗牧反倒不好意思了。孔岭心下一沉,他近来既跟着沈泽川,又躲着沈泽川,他是聪明人,肯跟着周桂是因为熟知周桂的为人,但对沈泽川仍然有些忌惮,其中最深的原因就是他觉得跟着沈泽川很危险。摸不透的主子最难伺候,越是风平浪静,越是叫人如临深渊。

孔岭能站队,但他不情愿像扶持周桂一般地扶持沈泽川。沈泽川此行屡次暗示,孔岭都视而不见,装傻充愣。此刻见沈泽川不仅不生气,还要给自己台阶下,心里便更加惶恐。

沈泽川见孔岭神色浮动,长指轻翻回折扇,顿了片刻,才说:“把茨州前来卖粮的消息再压几日,等到土匪们各为其利,不肯再受蔡域摆布时再放出来。到时候后备的粮车不要进城,就在城外开设粥棚,告诉流民,茨州是来以正常价格卖粮食的。”

罗牧试探地问:“若是都没钱呢?”

沈泽川一笑,看向罗牧:“这不就是茶州来日的守备军和开垦户吗?平民百姓没钱,那些钱大人你跟着蔡域拿了不少,况且拿掉了蔡域,他的家底多半都要落在大人手里,把这些银子用来和茨州做生意,换取民心所向,就能解决大人以后的烦恼。时至今日,我还是要提醒大人一句,茨州是来做生意的,不是勒紧自己的裤腰带来接济别人的。”

罗牧额间浮汗,用帕稍做擦拭,点着头说:“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 * *

沈泽川这次回院子,没有与孔岭一起。

乔天涯坐在马车前头,戴着斗笠,枕着双臂,隔着帘子说:“主子不要他了?”

沈泽川耐不住热,闷在里边闭眼假寐,听了会儿沿街的叫卖声,才说:“软硬皆施,他是铁了心不肯。”

乔天涯齿间叼着嫩草芯,说:“该的,他先后几次在你面前藏锋敛锷,就是怕被强求。当初他学成出院,没有跟着周桂、罗牧入仕,就是想做个白衣。他这种人,天生就是谋士,唯一的傲气就是能够自己选择前程。”

沈泽川半睁开眼,说:“我沈兰舟也不是非他不可。”

沈泽川并非想要强求,而是他太缺人了。原先他也认为孔岭和周桂就是最好的安排,这俩人搁在一起,就能安定一方,起码安定茨州不成问题。但是现在,沈泽川身边没有能够出谋划策的人才,他缺的不再是一双眼睛或是一双手,而是一个能够协助他统筹全局的谋士。

孔岭在中博颇有才名,他既是周桂的同窗,又是罗牧的同窗,光从私情上讲,他就能替沈泽川统协这两州的许多事情,就好比这次,他能够直接下递名帖登门拜访。他还有担任澹台龙的谋士时,在敦州军中建立的人脉,这些人只要没有死,来日都能够用上。再者,雷惊蛰设计蒙骗他们时,沈泽川没有看中孔岭,因为孔岭被骗得太过轻易,但是孔岭在茨州城前的那一嗓子又让沈泽川上了心,直到这次临行前,孔岭迅速站队让沈泽川彻底动了收人的想法。

可是孔岭却没有易主的念头。

沈泽川太年轻了,他不仅身世坎坷,他还师从齐惠连。齐惠连曾经在阒都三起三落,担任东宫魁首数年,这样的老师会教出什么样的学生?齐惠连是帝师,孔岭根本不敢再往后想。最关键的是,他畏惧沈泽川,无法对沈泽川交付信任。

沈泽川在孔岭眼里,是随时都会舍弃掉私情的冷心人。今日如果换作周桂,绝不会对罗牧说出那样的话。

沈泽川烦闷地仰起头,看着因为颠簸而摇晃的车帘。日光一缕一缕地闪烁在缝隙中,打在他的膝头,晕开在那白色上。

齐惠连死后,沈泽川就穿白色。他始终没有问过乔天涯,在他离开以后,韩丞把先生的尸身置于何处。他那夜的痛哭只留在了萧驰野的掌心里,但是以薛修卓、韩丞、太后为首的名字却印在了沈泽川的心里,随之固定的还有阒都在瓢泼大雨中被染红的城墙。

他得站稳,他需要谋士。

沈泽川默念着。

一个能和薛修卓分庭抗礼的谋士。

第139章 粮价

孔岭心知自己驳了沈泽川的面子, 后几日也不怎么往跟前凑, 专心在各个铺子里看货,忙得脚不沾地。沈泽川倒是一如既往, 见了人还称成峰先生。孔岭愈发惶恐, 事事都以沈泽川为主。

蔡域的廉粮果真如他们所料, 没有打动小土匪,随着罗牧在其中搭桥牵线, 几方人马逐渐凑近, 都对蔡域心存不满。蔡域近年喜好奢靡,每逢过寿, 必收珍奇, 亲疏远近也全由礼物的轻重来分, 惹得许多人暗中不快。与此同时,城外忽然起了蔡域分发廉粮的风声,价格越传越低,让城门外饿急眼的寻常百姓怒火高涨。

蔡域从前以茶州耆老自居, 现如今紧闭城门就是不理。沈泽川说得没错, 他不是不明白, 而是骑虎难下。

茶州如今的粮食,都是由河州提供,即颜氏资助。蔡域拿着这些粮食,是要给颜氏还利的,还不上的那部分得由他自掏腰包,降价就是为难他自己, 他不肯做这种亏本买卖,所以只能死撑,已经连续往河州发了几道私信打探口风。

沈泽川等的就是现在。

蔡域哪里想得到,他一夜醒来,满城都在议论米价。

“他们人是从哪里来的?”蔡域叫侍女给他穿衣,问亲信,“怎么茨州的粮车入境,我半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亲信说:“走的是官道,消息让人堵在了城外,一直没送进来。”

蔡域面色阴沉,着上靴子,走了几步,说:“这孔岭入城时我就觉得奇怪,茨州好端端地到咱们这里来干什么,原来是抢生意!准备得如此充足,就是要跟我蔡域打擂台啊!他们怎么说?”

亲信在后边为蔡域拾袍摆,说:“我早上派人打听,茨州的人在城外给的价格是一两七斗。”

蔡域听罢当即冷笑出声:“我当他们要来做活菩萨,没想到也是趁火打劫。河州那头回信了吗?”

亲信算着时间,说:“这会儿还没送到地方呢。”

蔡域站在门边,沉思不语。庭院里的溪水淙淙,挂在游廊底下的鸟雀叫声清脆,这院子是他花了大价钱弄出来的,打算当作家宅往下传,他还有几个儿子,也等着从老子手中接家业,上下一千多口人都靠着他卖粮食过日子,他不敢把这生意丢掉。

“一两七斗,”蔡域喃喃着,“一两七斗……茨州想拿这个价格抢生意,未免忒看不起我。他们低,我们更低,你去跟底下的米铺粮店说,我怜惜城内外的百姓,要把米价降到一两八斗。”

亲信踌躇地说:“可是公子那边还没回信呢,这要是……”

“降,”蔡域面色逐渐凝重起来,“公子还把我叫声‘阿爷’,这次就算填不起利,我也能豁出老脸去河州求个恩典,有公子坐镇颜氏,旁人也不敢拿我怎么样!茨州此次来势汹汹,如果不能让他们知难而返,以后可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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