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是有的,后来荒废了,”丁桃说,“现在都是往东北方向跟边沙人打嘛。”
沈泽川呵着热气,转开了目光,跟丁桃又散了会儿步。
晚上费盛带着人守夜,跟离北铁骑坐在篝火堆边烤火,缩着脖子说:“离北是真冷啊,这还没到冬天,交战地的雪已经下了。各位兄弟不容易,吃肉!”
随行的离北铁骑是个游击,也不跟费盛客气,围坐在这里大口吃肉,说:“离北的雪都下得早,往年这会儿该回家了,只留几个边营守线。”
“我看这仗停不了,”费盛接过马上行,灌了几口,辣得大呼过瘾,“要是没有你们在这头顶着,南下各州都要遭罪。”
“没办法的事,”游击吃得红光满面,说,“我们是离北铁骑哪。”
费盛顿时感慨起来:“人人都说离北铁骑是北边的铜墙,都是铁打的真汉子,我以前在阒都就很佩服。当时那韩老狗一看离北盛得恩宠,就爱拈酸吃醋,乱放狗屁,我就不服气,顶撞过他许多次呢。现在真到了离北,果真没错,诸位兄弟值得结交!往后啊,大家要是到茨州办事,什么也别准备,下了马去衙门报我费盛的名字,我给诸位兄弟安排!”
游击高兴,拍了费盛一把,说:“够义气!”
大家相谈甚欢,又吃了好些肉。晚上火不灭,以防狼寻着味过来。离北铁骑有巡夜队,在周围转了几圈,回来时俯身在游击耳边说了几句话。
游击抹了嘴,神色一敛,说:“戴甲!”
费盛立刻跟着站起来,后边的锦衣卫也霎时间醒了。
沈泽川没睡,在马车里就着烛光看最近从茨州来的信。听着脚步声,没抬头,问道:“附近有人?”
费盛提着刀,在车门边飞快地说:“离北的夜巡队在南边发现了车马的痕迹,主子,这里靠近边博营,六月边博营遇袭,那投石车也是从南边绕过来的。”
费盛虽然爱讲话,但观察力非凡,并且听记一流。他没有丁桃那样过目不忘的本事,却能把经手誊抄的每件事都牢牢记在脑子里,不会错过其中的任何蛛丝马迹。
“让铁骑带路,”沈泽川罩上大氅,下了马车,“派人先跟上去,不要打草惊蛇。”
费盛应声。
沈泽川看着天幕,再看向南方,说:“南边挨着敦州,若是真的撞见了边沙骑兵的押运队,十有八九是从敦州绕过来的。”
费盛捻了下脚边泥,起身说:“前几日才下过雪,这边的马道失修,路都难走,他们带着辎重沉得很,一定安排了不少人随行,专门保驾护航。”
“先派人跟着,”沈泽川想了片刻,“马车随后,我们正好到敦州瞧瞧。”
敦州有建兴王府,是沈卫的故地。费盛不敢多猜,转身招呼了人,灭了篝火,把痕迹收拾干净,立刻趁着夜色跟了上去。
第166章 六耳
清晨时, 沈泽川凝视着那些凌乱的脚印, 问费盛:“是粮车吗?”
车轮的痕迹很清晰,明显是承载着重物。
“比粮车还要重, ”费盛单膝跪地, 看了片刻, 说,“像是载着什么重器。主子, 他们专程绕到离北, 难道又想偷袭?”
“沙三营如今兵强马壮,有郭韦礼驻扎, 此处又靠近边博营, 如果没有重兵在后, 偷袭也难再讨到好处。”沈泽川面朝南边,“况且他们是从敦州出来的,可能是想把东西运去茶石河沿线。”
但是敦州有什么呢?
敦州的粮仓早被土匪挥霍空了,而且敦州境内没有守备军, 何必多此一举绕路而行?
沈泽川细细地想了片刻, 把对敦州的所有记忆都过了一遍, 想到六月边沙骑兵偷袭边博营时用到了投石机,他沿着车轮的痕迹走了几步,忽然说:“辎重,粮食——军械。”他回过头,“中博兵败以后,兵部没有回收六州的军械库, 是想留给重建的守备军,但后来阒都疏于巡查,这些军械库就无人问津了。”
费盛站起身,顾不得膝头的泥,道:“其中有许多攻城重器,若是落到了边沙人手中,那端州可就危在旦夕了。”
“继续跟着。”沈泽川说道。
* * *
车轮陷进了泥洼,马匹拉不动。
六耳裹着袄,戴着边鼓帽想要蜷缩起来,但他没能如愿。那个扮作行商的边沙汉子拽着脚踝,把他拖下了马车,用马鞭抽醒他,叱骂着:“站起来,去推车!”
六耳“哎哟”几声,连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过去推车。他年迈手抖,蹬着地的脚被人给踩了,疼得他险些跪下去。这趟跟车的土匪有很多,都被边沙人给缴了刀,在马鞭子底下做苦力。
洛山土匪在茨州铩羽而归,雷惊蛰是禁军细作的消息不胫而走,洛山因此分裂成了十几个小山头,相互斗得不亦乐乎。六耳丁牛之流各自起势,都想重现雷常鸣的辉煌,做洛山的大当家。谁知他们在端州被有边沙骑兵相助的土匪给打散了,不仅折了主力,还再次被俘虏,成为了边沙骑兵的阶下囚。
丁牛不肯替边沙骑兵运粮,在七月底被杀掉了。六耳惜命,不敢再做抵抗,现在专门为边沙人押运粮车。
六耳猴似的佝偻着身体,两吊长眉随着动作颤抖。他混在人堆里,不敢在边沙汉子眼皮底下偷懒。可即便如此,也没能逃过鞭打。六耳疼得龇牙咧嘴,尽力把身体矮下去,让别人给挡着。
路难走,寒夜里都是粗重的喘息声,这些横惯了的土匪也招架不住边沙人的马鞭,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人不在少数。马车到了寅时才停下,几列骑兵游走在周围,呵斥着土匪们集中站好。
六耳的袄衣被鞭子抽烂了,漏着破絮。他抱着双臂,一双脚蹚在薄冰泥洼里,袍子早烂了,两只裤腿荡着,露出麻秆似的双腿,老头冻得直哆嗦。
边沙汉子们要吃饭,土匪们只能站在边上挡风。
六耳抄着手,饿得眼冒金星,舔着嘴唇,悄悄蹲下身休息。
“这狗日子啥时候是个头,”跟前的旧部嘀咕着,把塞在背上的布囊拆下来,系到了腰上,“干他娘的,这一趟快被他们活活打死了!这些狗日的下手没哈数,把人当牲口抽!”
六耳挪动了下脚,饿得嘴里泛酸,还想着抽口烟。他在袖子摸索了半天,捏出些烟草星子,凑在鼻子跟前使劲闻了闻,说:“他们又不读书,可不就把人当作牲口?那身上文的都是野兽猛禽,喝的还是生血。”
旧部啐了几口,说:“早知道是这个下场,在茨州的时候我也投靠禁军,他妈的,好歹不会便宜边沙人。”
“净他妈说废话,”六耳把烟草星子又塞回去,他贼溜溜地透过人腿往边沙汉子那边看,“咱们都是草寇,投靠禁军能有什么好下场?还不是做叛徒。这些军械送过去,打的就是离北和中博,到时候说不定连阒都里的皇帝老子也得做阶下囚,我们还得跪个边沙皇帝。”
六耳的话音还没落下,旧部就把他给猛地扯了起来。六耳双腿颤抖,贴着他们站直,一双眼不敢乱瞟。
边沙汉子叫吉达,头剔得干净,露出肌肉虬结的手臂,上边文着个毒蝎子。他抹着嘴从边上过,眼神让六耳双腿抖得更厉害,快要尿裤子了。
但是吉达今夜没找他们麻烦,带着人去了前边,那里停着承载床子弩的重车,边沙人对床子弩这样的巨型攻城器很感兴趣。
土匪们原地休息,干粮都泡潮了,闻起来一股霉味。六耳一口黄牙都是烟熏的,他把干粮吃了。几个人凑在一起取暖,幸好今夜没下雨,不然冻死的人就不止那么几个了。他们席地而坐,不敢睡着。
六耳人老了,逐渐撑不住,靠着车轮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