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进了城, 得先跟去一家当铺补录货物。”六耳拽着边鼓帽,把脸藏起来,再抄着筒手,歪着脖子说,“敦州如今乱得很,只有在当铺挂了牌的商队才能进城住店, 各方都谨慎,这事儿是不成文的规矩,谁不懂规矩,谁就肯定有问题。”
沈泽川折扇搭在膝头,隐在车内,只露出个隐约的轮廓,他道:“这当铺是谁的?”
“河州颜氏的,”六耳压低声音,凑在车帘边上,“原先雷常鸣还有颜氏资助的时候,这地方就乱得不成样子。说是都归雷常鸣管,可他到底不是布政使,咱们做土匪的也没有那么多胥吏差役,所以对下边就睁只眼闭只眼。但来来往往的行商太多了,谁知道是不是探子?颜小公子就给雷常鸣出了个主意,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当铺,挂着‘通明’两字。只要是跟洛山土匪做生意的兄弟,进去了自然知道怎么答话。后来颜氏跟我们闹掰了,但这当铺还是留了下来,也算是雷常鸣给颜小公子的面子。”
沈泽川唇角微动,道:“如此一来,颜氏就掌握了敦州的动向,把雷常鸣来往的每笔生意都记录在册,这颜小公子可比雷常鸣自己都更清楚这些年的账吧。”
“神童嘛,”六耳咂巴了下嘴,“颜何如经手的生意没有不赚钱的,这人年纪小,但是爱财,十分爱财!什么生意都敢做。”
“雷常鸣对他有救命之恩,两个人闹掰总要有个缘由。”沈泽川想起了邵氏嫡孙的事情,随口问道。
六耳怕沈泽川以后卸磨杀驴,路上百般讨好。当下又把利害关系想了一遍,把雷常鸣给卖了,说:“雷常鸣有个嗜好……近年越发严重了。敦、端两州有耳闻的百姓怕得很,家里边的孩子都不敢留,就怕被我们掳去给了雷常鸣。原先雷常鸣瞒着颜氏,不敢提,可是后来他跟樊州那边的妓院要雏儿,老鸨过来送孩子,在当铺记的是米面,被颜氏查了个底清,惹得小公子发了好大的脾气。雷常鸣跟颜何如承诺要改,但这事儿他哪改得过来?加上蔡域在那头煽风点火,没多久就真的闹翻了,颜何如断了洛山的月供,粮食不再往咱们这边走。”
六耳说到这里,面朝车帘。
“就是因为这个,我们在洛山饿得受不了,雷惊蛰让雷常鸣跟茨州要粮,周桂当时没兵没势,给了一次又一次。正好阒都里头的皇帝死了,侯爷一反,他们舅侄俩就盘算着用韩靳换取爵位。反正中博没人管哪,要是真成了,封个什么王,我们就摇身一变是地方正规军了呢!”
沈泽川指尖叩动,说:“雷惊蛰真是个好孩子。”
雷惊蛰是雷常鸣的智囊,樊州送孩子这么简单的事儿,他怎么就让雷常鸣栽了呢?颜氏断了雷常鸣的月供,雷常鸣才会把主力对准茨州。他招摇地往茨州行军,被萧驰野和沈泽川当靶子给弄死了——他果真是个替死的靶子。
雷惊蛰恐怕早就想要取而代之,他们向韩丞换取爵位,韩丞未必肯受得起两个人的狮子大开口,加上雷常鸣贪得无厌,事情能不能谈拢还得两说。所以雷惊蛰索性拿掉了雷常鸣这个亲舅舅,让他死在纷争里,干净又方便。
这表明有两种可能,一是韩丞不是蝎子,蝎子也远没有沈泽川担心的那么能耐;二是他们皆是棋子,不需要相互认识,只要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该做的事情,就能完成任务。
沈泽川对这两种猜测各有延伸,他陷入沉思,没再开口。
* * *
马车进城时已经是亥时,通明当铺果真灯火通明。费盛提着六耳下去登记,看当铺外边都是各型各色的马车,有从厥西绕过来的龙游商人,还有从樊州过来的人牙子。算盘声夹杂着各种呼喝声,卖什么的都有,都这个时候了,还热闹非凡。
以通明当铺为中心,左右挂的都是大灯笼,酒家商铺彻夜不休,整条街喧嚣达旦。乞丐不少,但都被呼来喝去。卖身的姐儿哪个年纪的都有,傍着过来过往的款爷,拉去客栈里就能白睡一晚,她们靠这个赚点粮食。人潮涌动里,费盛注意到几个边沙面孔。
这里根本不像是兵败过,空中弥漫着发酸的酒肉臭味,与来自厥西和茶石河的香料相互排挤,变成了股令人脚底发虚的味道。这条街像是天穹倒映下来的星河,汇聚着中博仅剩的明灯,把周遭衬得漆黑无比。
人太多,费盛不敢托大,借着六耳给的提示,到当铺里头寻人登记。货是槐州过来的杂粮,那检查的大伙计忙而不乱,按照挂牌顺序挨个探货,速度很快,后边跟着的小伙计笔记得更快。
伙计到了马车跟前,也没有擅自伸手掀帘,而是正儿八经地冲马车行了礼,说:“爷们是西边过来的,个个都是叱咤风云的商道行家,到了咱们敦州不敢怠慢。在这儿把话先放一放,您舟车劳顿,全当听个趣,解个闷。”
沈泽川没答话。
这伙计见惯了来往商客,跟巨贾匪盗都打过交道,知道有些主脾气不好。他神色如常,站稳了脚,说:“爷进了城,跟什么人做什么生意,全凭各位爷自个儿做主,谁也管不着。来往皆是客,出入都是友,敦州僻远,咱们相互照应。有事需要调和,爷尽管派人来铺子里喊一声,甭管是哪儿的人,只要爷使唤,伙计们随时待命,保准儿不拖沓。但只有一条规矩须得给您说明白,那就是凡是买卖货,都得在铺子里记档;凡是在铺子里记档的货物,都得是货真价实的东西。只要在咱们铺子里头挂了牌子,就算是颜氏点了头,咱们在敦州就是商誉共享,富贵同乐。”
伙计说完了,再次朝马车行了礼,侧身抬臂,引道:“后边专门给爷腾了院子,伺候的人您随便挑,时鲜瓜果应有尽有。爷只要住在敦州,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开口,咱们颜氏全包了!”
费盛暗自咋舌,奚家也有钱,但远没有到这么大方的地步。这颜何如真的绝了,传说他爱财如命,可也挥金如土,好摆阔,喜黄金,在敦州砸了血本,把来往行商的心都给拢住了,难怪奚家铺子往东根本打不进来!
伙计也不废话,喊了嗓子:“天记十六院,迎贵客进门!”
马车轰然驱动,由专门的杂役引路,驶进了院子里。
沈泽川面朝车窗,在黑暗里听到了酒家楼上曲。那各色的灯笼琳琅满目,透过车帘,像是色彩斑斓的波光,晃得人意乱神迷。
* * *
六耳进了庭院就啧啧称奇,他进廊子前把鞋给脱了,抱在怀里,跟在费盛后边左顾右盼,嘴里念着:“这他奶奶的……得花多少银子……”
费盛看了眼廊子,说:“没个百十万砸不出来。”
六耳没见过那么多钱,费盛也没见过。要知道在阒都,咸德年间给离北、启东的军费总开支也才两百万封顶,朝臣们缩减了俸禄,勒紧腰带把离北铁骑和启东守备军给供了出来,朝廷都穷疯了。但是在这儿,颜何如挥手就是几十万两,砸下去就是为了招待人的。
路上确实辛苦,费盛不敢再让沈泽川熬,候着人把药吃了,就招呼下属打水,把床铺收拾好。他不敢催沈泽川休息,就悄悄吩咐丁桃上。
费盛没有叫颜氏的人进院伺候,锦衣卫层层把守着庭院,他留在最后一层,夜里要守在沈泽川的檐下。不仅是地上,这院子的飞檐屋脊上也有锦衣卫。丁桃白日里在马车里睡得饱,这会儿带着历熊坐在上边写写画画。临行前萧驰野那句话时不时会在费盛脑海里重现,以至于夜里沈泽川咳一声,费盛的心就往喉咙眼里跑。
沈泽川对敦州不熟悉,但是今夜不知道怎么回事,梦魇来得厉害。茶石天坑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却是建兴王府。
那黯淡无光的屋檐底下坐着又聋又哑的姆妈,沈泽川站在昏暗的屋里,觉得口渴。桌子那么高,他踮着脚去够茶盏,却拨到了地上,瓷碎溅在脚边,刮伤了沈泽川的手指。
沈泽川啜泣起来。
他莫名很伤心,像是摔碎了件宝贝。
可是不论沈泽川怎么啜泣,姆妈都背着身专注地在刺绣。她把手臂拉长了,再摁下去,影子拖到了沈泽川的脚边,变成了诡异的长身怪物。她反复做着一个动作,周围一片死寂。
沈泽川手指撕裂般地疼痛,他在焦灼里攥起小袍子,把割破的手指裹了起来。袍子很快就渗出血色,像是山茶摔在了雪地里,碎得又红又艳。
第170章 怪物
沈泽川的右手双指抖得厉害, 那火燎般的痛感让他霎时间清醒了。他疲惫地抬起右臂, 张开手掌时发现双指不能自如动作。窗纸隐约透着亮光,他竟然睡到了这个时辰。
沈泽川搁回手臂, 让汗沿着鬓淌下去。约莫片刻, 他翻身而起, 穿戴的时候双指微蜷。
费盛听着动静,回头招手, 示意端药的下属过来候着, 那边门就开了,费盛掀袍迈进去, 沈泽川正站在铜盆边洗漱。
“主子, ”费盛绕到一边, 轻声说,“一早就叫了大夫,正在那边等着,咱们传进来瞧瞧?”
沈泽川把帕子搁回盆里, 难得没驳他, 说:“叫吧。”
费盛立刻欢天喜地喊人, 他在这个空隙里,跟沈泽川说:“昨夜就放了人出去,有六耳的旧交情在,消息来得都快。主子,雷惊蛰在城里呢!”
沈泽川立在门边,回看了眼费盛, 若有所思。
雷惊蛰反应这般快,说明他们对辎重押运的路程都牢记于心,把逾期的可能也算在了里边。这些天队伍没有到,雷惊蛰就立刻下到敦州,看来是想查明白蝎子是被谁劫了。
“辎重往茨州走有离北铁骑随行看押,消息传不了那么快,眼下也该进了茨州,不论雷惊蛰能不能查到,东西和人已经是咱们的了。”费盛让开身,看沈泽川喝药,“但是在城中活捉雷惊蛰太难了,主子,这敦州还有四百个蝎子在看守被他们俘虏的土匪,那都能算是雷惊蛰的兵,咱们人太少了。”
沈泽川苦得微皱眉,说:“雷惊蛰如今还没有把洛山和端州收拾干净,这表明他手里的兵不够用,偷运军械很可能就是想要讨好边沙,因此敦州城内的四百蝎子未必就肯听他指挥。况且咱们到敦州是来和气生财的,不是强取豪夺,凡事可以慢慢来。”他把空碗递给费盛,“茨州近来无要事,我有的是时间和他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