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州面朝东部,地势开阔,又靠近茶石河,沈泽川在这里挖漕做濠,想要修建出一条护城河。但是今年的时间紧张,只有朝东的正门的沟道成形,还没有从茶石河引流过来。萧驰野在南下前叮嘱过沈泽川,于是沈泽川撤掉了沟底的方砖,换成了离北军用的铁蒺藜。
城门打开,尹昌带着端州守备军冲出去,在边沙骑兵冲锋前拿掉了濠沟上的通行板。没有了通行板,骑兵就无法越过濠沟突进城门。
城墙上的箭雨一停,火油罐就燃了起来。
尹昌拖着通行板后撤,继续喊道:“砸罐!”
墙垛上的火油罐“啪”地齐声砸碎,火光倏地大亮,守备军探身用力把火油罐扔了下去。火油飞溅在步兵的盾牌上,轰然烧成一片。可是尹昌没高兴起来,因为他看见步兵踏步分散,给遮掩的头车让出道路。
糟了!
这种攻城车原本是用来掩护挖沟的,它前设屏风牌,后置绪棚,中间的头车可以替掘地的士兵遮挡利箭。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个突出功能,就是灭火。藏在头车内的步兵掀顶而出,用匕首划破装有河水的牛皮囊,顷刻间就能遏制住火油罐烧起的火。
尹昌认清了对方的目的,哈森靠着步兵先后消耗了守备军的箭和火油罐,又让步兵推到了濠沟前,这是在为后方蓄势待发的骑兵做准备。
“弓箭手预备——”
尹昌话音一落,步兵就再度举起了盾牌。哪知尹昌根本没打算在此刻放箭,他拔出刀,带着守备军前冲,狂奔到濠沟前,在边沙士兵惊愕的目光里像头老狮子般猛地跃了出去。
“堵濠!”
尹昌重重地落在濠沟的砖壁上,双脚顿时向下滑,他扒住壕沟边沿蹬了几下,爬了上去,守备军跟着尹昌杀进步兵阵营。
“放箭!”
箭雨骤然袭来,空不出手举盾的步兵们终于倒了一片。
“那是谁?”骑在矮种马上的强壮男人探出头,隔着人群看见尹昌的白发。他摸着自己的弯刀,赤臂上文着四脚蛇,饶有兴趣地用边沙话说:“像个英雄。”
“强健的卓力不认得他,”跟随在男人身边的骑兵说,“他是茨州守备军的指挥使,那个替沈泽川夺取樊州的老将军,叫作尹昌。”
卓力学着大周话,重复地念道:“一,一尝?”
“繁荣昌盛的意思。”骑兵安抚着躁动的马。
“他有狮子般的勇气,”卓力继续打量着尹昌,夹紧马腹,在摇晃里不紧不慢地向前,“我要跟他打一架。”
骑兵回头看着后方的虹鹰旗,劝道:“哈森的命令还没有来,现在不是卓力出击的时候。”
卓力活动着健硕的臂膀,拔出弯刀,说:“哈森要我们速战速决,我已经等不及了。”
* * *
守备军在城内召集百姓,他们要把百姓送到西门,那里连接的马道通向敦州,一旦东门失守,在屠杀开始前他们还有逃跑的机会。百姓陆续地过来,拖家带口,神色匆遽,偶尔有几声婴孩的啼哭声,也很快就被掩住了。人聚集的越来越多,随着东门的砲轰声,到处都是压抑的喘息。
先生们早就待在了这里,他们提着简陋的行囊,夹的都是案宗,这是他们的心血。高仲雄煞白的面色就没有恢复,他拽紧自己的包袱,跟人群挤站在一起。
孔岭推着姚温玉,胸前挂着兜袋,装着不安分的虎奴。
姚温玉的四轮车经过百姓,听到人群里有人在啜泣,他侧过头,注视着对方。
“先、先生,”孤身抱着孩子的寡母掩住口鼻,在哽咽里小声说,“是不是又、又要屠城了……”
年轻的公子目光温柔,他抬手,把自己的帕子递到了对方面前,说:“不是的。”
周遭啜泣成片,他的话在前方的厮杀声里显得没有任何说服力。
“要是城破咯,人也跑不过马,还是得死,都得死。”男人拉着仅剩的驴子,蹲在墙角,带着乡音说,“我就不该到端州唻嘛!”
“守备军哪里去了?”有人凑到门边,拍门喊道,“现在开门让咱们往敦州跑,城破前能逃掉几个是几个!”
人群嘈杂起来,他们推搡着挤向西门,不安的气氛浮动在夜色里。高仲雄受力不得不向前,他抱着包袱,侧身往孔岭那边挤。
“莫要踩,”高仲雄护着包袱,仰高头说,“诸位莫要……”
拥挤的人群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不知是谁的肘子撞到了高仲雄肚子上,他没抱住包袱,看着自己的纸笔散落在地上,赶忙弯腰去捡。可是人太多了,他还没够找,笔就被踩断了。
高仲雄急道:“莫踩笔、莫踩笔呀!”
孔岭被挤得站不稳,姚温玉的四轮车不方便,这要是被冲到了人群里,就坏事了!孔岭一手托着虎奴,一手拽着四轮车,向周围说:“近卫何在?速来护住元琢!”
姚温玉的车轮卡到硬物,随着冲击猛地“哐当”一下,险些震翻。他转动目光,看着众人。月光不合时宜的安静,沿着他的袖袍滑落在地上。
拍门的声音加剧,到处喊着“开门”。端州被屠的记忆太深刻,他们看不到曙光,前头打得越凶,大家心里就越没底。
“嘿呀!”高仲雄生气地挥袖,也不要笔了,探着手臂抓住四轮车,往自己跟前带,挡着人浪,骂道,“莫要挤了,挤坏人了!着什么急,城还没破呢,府君在前!”
四周顿时响起喊声:“府君哪儿去了?”
“沈泽川哪儿去了?”
“没兵没卫,是不是跑了?”
高仲雄哪知会变成这样,他赶紧说:“府君在……”
“沈泽川跑了!”有人跺脚气道,“没见着人啊!”
气氛就像被点着了,原本压抑的哭声爆开在人群中,急躁的情绪正在横冲直撞,拍门声逐渐变成了砸门声,恐慌弥漫开来,四处都在歇斯底里。
名叫“沈卫”的隐患终于爆发了,它就像是时刻悬在沈泽川头顶的利剑,暗藏着中博对沈泽川的抗拒。即便沈泽川得到了中博六州,它也无法被根除。沈卫弃城而逃,端、敦两州尸山血海,如今沈泽川迟迟没有现身,沈氏又一次畏缩逃跑了。
“开门、开门……”有人号啕大哭。
城门向前微微突起,挤出了缝隙,残余的守备军拦不住人群,伸着脖子斥道:“不要挤了!”
但是没有用,人群已经乱了。
守备军喘着气,不敢开门,东边的探哨都被杀光了,骑兵要是绕到了西方也没人知道,他现在打开城门,就是从背后捅端州一刀,那是真正的城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