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想明白了,这些疑问反正自己琢磨破头也不会有结果,不如等方停澜来了直接问他。
海连洗漱完,才去厨房摸了块麦饼叼在嘴里,甲板上忽然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循声走了上去,喊他的那人笑呵呵地朝他亮了亮手上的烟斗。仅仅是一夜不见,男人的眼窝便有了淡青的颜色,鬓角也似乎落了几粒风霜。
“找我有事?”海连向他的船长打了声招呼。
“反正咱们在岛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老子走走。”上尉说。
一粒芝麻落在了牙槽里,海连先用舌头把这小玩意给剔了出来后,点了点头:“行。”
第42章 父与女
57.
今天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极目之处的海平面上波光粼粼,来回有白帆如游鱼流动,让人恍惚以为自己处在什么安静宁适的港湾,而不是嗜血海盗的老巢。
两人沿着海岸走了一段,海连见对方始终心事重重地样子,干脆自己打开了话匣:“找我出来干嘛?总不能干走路不说话吧?”
上尉啊了一声,“过两天岛上要来一艘船,这船是来送货的,到时候我会跟着费科纳去验货,我打算也带着你。”
“货?”
“打那帮在沙鬼湾耀武扬威的莫亦人,总得带上家伙吧?”上尉道。
海连心下一沉,昨夜眼前男人的那一句“毁了沙鬼湾”他并没有忘,青年的手指微微蜷起,面上还是如常点头:“给你当保镖充场面么?没问题。”
上尉乐呵呵地笑了。
两人绕过一队巡逻守卫,上尉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说起来,你是怎么会来当海盗的?”
“我?”海连歪了下头,“意外而已。我在岸上惹了事被人追杀,跑路的时候栽到了灰沙的队里。他和他的伙计想打劫我,我把他们全揍服了,又正好没地方去,便干脆跟着他们抢了毒蜂号。”
“真是年轻人。”上尉摇头。
“会跑到没人管的海上晃荡的人,不是为了钱,就是跟我一样不得不离开陆地的,”海连回道,“你不也是一样么?我听人说你在岸上犯了军令,才没法继续当上尉的。”
上尉啊了一声:“外头是这样传老子的?”
“都这么说。”
“他们那是瞎扯淡,我是自愿到海上来的。”
“自愿?”
上尉眯起眼睛眺向海面,他没回答海连的问题,而是叹了口气:“我有个女儿。”
“我婆娘没的早,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说是女儿,其实跟个男孩似的,总喜欢漫山遍野到处跑。”上尉无奈,“万林城跟久梦不一样,本来就在边境,不太平,那段时间正好又是缇苏和繁水的紧张时期,动不动就会有繁水的斥候过来探头探脑。我教训过她几次,她面上答应得好好的,扭头又跑去跟人采果子抓鱼打猎去了。”
海连听上尉这样说,本以为又是一桩边境少女被敌国掳走的故事,没想到对方说到这里时忽然转了话锋:“好在我教过她一点防身技巧,她也算警惕,好歹是平安长成了大姑娘。我本想给她介绍几个我的部下,都是一等一的小伙子,她呢,偏不要,硬是看上了隔壁小镇的铁匠。”
上尉双手拍了拍肚子,他叹气时总会做这个动作:“她一向都是有主意的,我又惯着她,好在她喜欢的那个男人我也见过,面相老实可靠,也有房产,虽然说年龄大了点儿,但也算不上什么事,只要对我女儿好就行。她嫁过去后不到一年,缇苏就跟繁水开战了。”
“加扬之战?”海连隐约记得昨天夜里影子说过这么一个词。
上尉点头:“我驻守万林,自然要上前线的,他们小夫妻在后方安心呆着,我只等着我打了胜仗回来,没准就能看到我的孙子了呢。”
海连一边听着,一边总算吃完了他的早餐,他拍拍指缝里的残渣:“后来呢?”
“仗打的很不顺。”上尉说,“对方总比我们的行动要快一步,我们开始怀疑有人在给繁水通风报信,便埋伏在了几个小径与隘口,这么蹲了三天,果然抓到了四个探子。我当时并不在场,是我的副官突然叫我出去瞧瞧,我才去了俘虏营。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上尉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极了的笑:“我看到了我的好女婿。”
海连愕然。
“他一见到我就向我求饶,一开始是说自己无辜,是我们抓错了人,但他鞋底搜出的信件总骗不了人吧!”男人脸上的赘肉因为咬牙而颤抖,“两顿鞭子之后,他就什么都招了,不光招认了一开始就是为了情报才接近我女儿,又说了自己为繁水做了多少贡献,我甚至都晓得了他在繁水还有个女人还在等他回家呐!”
“然后你……”
“我杀了他。在军令判决前,我就杀了他。”男人摩挲着腰间的佩刀,“海连,你觉得我做错了么?”
海连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觉得你没错。”
“哈,我也觉得我没做错,”上尉捏了捏鼻头,“但我女儿恨我了。她在家里等了十天,最后实在等不下去,便去了万林城中打听消息,刚进城,就看见告示牌上挂着叛徒的处决告示。她昏了过去,是路过的好心人把她送到了医馆,她怀孕了。”男人捏着鼻头的手慢慢上移,又抹了一把眼睛,声音干涩地又重复了一遍,“她恨我了。”
对方不再说话,海连也明白了后面的事。上尉的胜利再无家人可与他分享,所以他才会在加扬高地一役之后选择背井离乡,甘愿在海上放逐这么多年。海连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伸手去拍拍老船长的肩,结果却被对方给挡开了:“去去去,我还不至于要被个小家伙安慰。”
小海盗嘀咕:“我看你一脸要哭的样子。”
“那是老子昨天没睡好!”对方还嘴硬。
海连也不去拆穿他,转而问道:“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个?”
“大概因为你小子长得顺眼?我要能有个儿子,就想要你这样的!”上尉说着自己都乐了起来。
海连也翘起了嘴角。
上尉渐渐止了笑,他又看了青年一眼,忽然道:“你说,如果……我对弟兄们隐瞒了一些事情,他们还会愿意跟着我吗?”
这才是他今天特地叫海连出来,想问他的话。这话他没法对跟了他多年的的大副说,也没法对那些崇拜敬仰他的伙计们说,反倒是面对着海连这位不亲不疏的同伴,他才能有一个倾诉口。
海连侧过头,认真想了想:“我不知道女妖号上的其他人怎么想,这个我没法答。只不过大家都会有不想说的事,我也有,”他停了停,后面的话说得稍稍用力了些,一字一句分外真诚,“只要不是利用朋友,对着兄弟见死不救,瞒下的事情就当是每个人只能说给神明听的秘密吧。”
这句话明显对上尉触动极大,男人咀嚼着字眼沉默良久,终于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算啦,我一个刀上舔血的人,从不信那些虚头巴脑的神明,海神老子都不供奉!”他注视着海连,承诺道,“等这事闹完了,我会把这件事告诉大伙的。”
“包括我?”
“当然包括你。”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海连笑着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