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连用力咳嗽了几声,等自己稍稍缓过了劲,才有余力看向自己的左手边。
他又救了他一次。
方停澜也在咳嗽——他放开手后直直摔到了绞车上,估计哪根骨头撞出了点问题。男人左胛处的血花开得比刚刚更加艳丽,他颤颤巍巍地垂下了手臂,掌中的火铳从指间滑落,一并消失在了脚下的深渊里。这人摔没了半条命,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不好意思,装子弹花了点时间。”
“……”海连抿了抿嘴,哑着声音说,“谢谢。”
“不客气,我还指望着你带我逃离生天,所以你也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方停澜又咳了一声,他隐隐感觉嗓子里有股腥气,这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我情况有点糟,可能没法游泳了。”
“没事。”小海盗扭头一把解开最后那一根绑住小艇的绳索,将绳索在手腕上绕了几圈,然后朝方停澜伸出手:“抓紧我。”
两人手掌交叠的瞬间,海连一把将对方拉向自己,他紧紧抱住方停澜,松开了抓住船舷的那只手。
“憋气。”
风从耳畔划过,紧接着是水。
这实在不是一个太好的落水姿势,但也是海连唯一想到能减轻方停澜负担的姿势。无数人类的造物与人类自身从二人身边缓缓向下坠落,亡者的灵魂沉默地凝视着这两位还在与自然负隅顽抗的生者。海连耳膜旁鼓噪着的巨大水流声像是神明近在咫尺的咒语,一字一句的在召唤他带着方停澜一起陷入寒冷的永眠。
只有交握的灼热掌心在传递着彼此的脉搏。
海连在咒语中睁开眼,手腕上那根连着小艇的绳索还拽着自己,不知要被涌动的浪潮拖向何处。他低头看了一眼方停澜,对方脸色比刚刚更加糟糕,人已经陷入了半昏迷中,从他伤处逸出的血丝一缕缕如因缘红线环绕在两人身边。
就像还缠在彼此腰间的连命结,至少这一刻他们同生共死。
海连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缓缓吐了一口气,开始向上踩水。
当他再一次沐浴在雨中时,海连第一次感觉到这噼里啪啦砸在脸上生疼的玩意居然是如此宝贵。他深深吸了几口沾水的空气,用力扒住小艇翻了上去。等到海连拼命把方停澜也拽上了船,他也终于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了船上。
远方似乎还有炮火的声音,但海连真的太累了。他对这个夜晚最后的记忆,是他在上船后与方停澜依然十指交缠的手。
雨停了。
77.
方停澜又回到了南宏的天牢里,他人生中最屈辱的地方。
迟锦城的冬天不像泰燕,虽然没有多少凛冽寒风,但泛着潮气的阴冷却直往骨头里钻。囚衣上起了不少霉点,睡觉的稻草总像是湿的,他处在布满水汽的环境中,却两天都喝不到一口水。
他又冷又渴,双腿不受控制地向不远处烤着火喝着酒的狱卒下跪,这姿势他已经十分娴熟,连说出的话都不用打腹稿,无非是“行行好”“求求您”,至于求不求得到,狱卒愿不愿意行行好,全看对方的心情。这一次他似乎非常走运,那人放下了酒,提着一个水壶走了过来。
他头昏脑涨地看着这张满脸横肉的脸,忽然觉得有点不对。这人不是死了么?
他记忆中已死的狱卒还在他面前趾高气扬:“想喝水?”
“想,想!”方停澜连连点头。
“行啊,”狱卒的脸眨眼间变成了费祎的脸,男人脖子上鲜血淋漓,手里的水壶也变成了一把火铳,直指向方停澜的脑袋,“那你就喝个够!”
枪响的那一瞬他醒了。
方停澜自认不是困拘过去的人,可这个噩梦依然能让他手脚冰凉,男人胸膛剧烈起伏,他眼神惊疑不定地游移,半晌才落在了身旁那张微微惊讶的面孔上——对方手里还拿着个破陶片。
海连就这么瞪了他一会,见这人似乎没有彻底回神的样子,他还是决定先把手上的事办了:“张嘴。”说着也没管方停澜到底动没动嘴,就把那一碟清水喂了进去。
沁凉的湿意从干燥的口腔里滑过,方停澜激灵了一下,总算是彻底的清醒了。然而与苏醒伴随的疼痛也从四肢百骸细细密密地绽开,尤其是左胛。他低头想去看看伤势,被海连制止了:“别乱动,子弹我趁你昏迷的时候掏出来了,血也止住了。”
方停澜被海连“掏”这个字吓了一跳,扭头去看海连,对方朝他挑起了眉,颇有些不以为然:“不相信我的技术?我以前在泥巴区的脏医手底下打过几年杂,见过比这吓人得多的场面。”
“我没不信……”方停澜苦笑,他喉咙嘶哑,发出的只能算气音,“我们……在哪?”
海连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四周没看到一艘船,倒是看到了一座岛。”海连指了指脚下,“就是这里。”
第56章 荒岛
“这么说,我们流落荒岛了?”
“算是吧。”海连耸了下肩。
两人此时处在一座岩洞中,前方就是海滩。雨后的太阳暖意融融,洞外透进的光线明澈,天穹似水洗过般的通透如镜,是允海冬日里少有的晴朗天气。
“我睡了多久?”方停澜问道。
“没多久,一天一夜。我都做好为你挖个坟的准备了,结果你哼哼唧唧硬是死不了,”海连又倒了点水,递到方停澜的嘴边,“他们说祸害遗千年,果然没错。”
方停澜乐了。他就着这个姿势喝了几口水,等自己稍稍恢复了点力气后才撑坐了起来。
一翻起身,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上身赤裸,只盖着一件灰蓝色的外套,是海连的,而梦里那如影随形的彻骨冰冷想必就是脚下石头和飕飕寒风导致的。
“你不会让我在石头上躺了一天吧?”方停澜说着就打了个喷嚏。
“怎么可能,”海连指指一旁,“包扎后不方便重新穿回去,所以干脆给你去去水汽。”
两步外架着一蓬小小篝火,确实正在尽职尽责地烘烤着几件衣裳。方停澜无奈地摇摇头,将盖在自己身上的外套递给海连:“把衣裳给我吧。你自己的也穿上。”
海连一手结过外套,一手摸了摸晾挂的袍脚,确认已经干透了后才丢了过去。
那夜的兵荒马乱留在身上的痕迹一时半会是消不了了,方停澜浑身痛依然是痛的,但确实没有了先前失血过多时的晕眩感。胸口尚有一些没擦去的血块与草木灰渍,伤口处则已经包扎妥当,用的绷带是海连内衬的两条袖子拼接成的,肩头打了个利落的兔子结,随着他穿衣动作时微微晃着耳朵。
方停澜不禁抿起一个笑:“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也没船过来么?”
“没有,”海连答道,“我们大概是往东南方向漂的,总不会离沙鬼湾太远,等上几天,应该能碰到一艘商船。你躺着的这段时间我干了不少事,”他示意山洞角落,那里丢着一只破破烂烂的木箱,“我找到了水手的供奉。”
“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