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瞭望塔的人没有报信?!”
莫亦人仓皇抬头,才发现庄园旁高耸的瞭望塔上原本驻守的士兵不知何时已歪倒在围栏,用以示警的鸣钟上的钟坠也消失无踪。
他们从未想过会有敌人从身后的峭壁方向突袭过来,而如今事实就摆在眼前,那些作乱于波涛上的海盗们居然悄无声息地从丛林处咧开嘴角,将枪口对准了他们。
没有再给莫亦人惊讶的时间,第二枪,第三枪……枪声将原本宁静的庄园搅成了一锅乱粥,所有人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卷入了战局。茂盛的新苗被踩成了烂泥,原本忙作于农田中的小奴隶们眼睁睁看着曾经耀武扬威的监工踉跄着横倒在自己面前,吓得不是四散奔逃,就是匍匐在田地中瑟瑟发抖,海连赶紧喊了一声泰塔:“找几个兄弟把这群孩子带去安全点的地方!”
泰塔吹了声哨表示收到,海连松了口气,自己已经率先冲向了炮台。
原本坚不可摧的塔楼此时成了捉鳖的巨瓮,唯一的出口被海盗们堵死,那些能击沉船舰的大炮在敌人突袭到面前时只是一堆无用的铁块,逼仄的楼道内只有海连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惨叫声与血花一并绽放,在岛上作威作福多年的莫亦人根本毫无陆地作战的经验,他们惊恐地看着恶鬼与夜幕一并降临,不过是略作抵抗便纷纷投降。
既然守军已经投降,海盗也并非要将莫亦人赶尽杀绝,毕竟他们的目的还是那艘即将靠岸的运金船。对面的护卫舰还在无知无觉地向岛上打着旗语,海盗们已嘻嘻哈哈地笑着,将火炮对准了护卫舰:“小心点,你要是把中间那艘船打沉了,老子就把你丢下去捞金子!”
“放心吧,沉不了!”
海连没有参与接下来的战斗,他正在处理胳膊上的伤口——纵是他身手绝顶,被子弹燎擦过的皮肤该流血也是照样流血。他刚咬着绷带打好了结,另一边的泰塔也已匆匆赶来,向他汇报道:“孩子们都没事,镣铐也帮他们取了。”
“问问他们家乡在哪,让人顺路送回去吧,”海连低声道,“如果是没了家的……就带过来,我送他们去小夜船坞。”
“行。”
泰塔去清点了一番人数,再过来时领了几个孩子,各种发色瞳色的都有:“这几个是没了家的。”
海连低头打量了他们一眼,男孩们衣衫褴褛,堆拥在一块瑟缩着,常年带着镣铐劳作的四肢上新伤叠着旧伤,让他恍惚想起红榴港里的童工们或许也是这副模样。其中一个黑发男孩似乎年纪稍大一点,还能强自镇定地将其他孩子护在身后,一双墨黑眼瞳紧张地注视着海连。
刺客忽然对他有了点兴趣:“你叫什么?”
“我叫……”
对方话未说完,只听接连数声巨响轰鸣,炮塔内的火炮轰出,在夜空中甩出一道长弧,直直命中了远方的护卫舰,庄园内爆发出一阵欢呼,海连在欢呼声中揉了揉耳朵,提高了声音:“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男孩也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回道,“我叫丁乐水!!”
海连眨了一下眼。
他感觉身体里有什么零件喀啦响了一声,就像龙容平时爱拼装的那些精妙仪器上的齿轮突然松动坠地。
既然丁乐水在这里,那方停澜人呢?
海连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便听见了极远的一声枪响。这声枪响与方才的炮火声相比简直微不可闻,但却不啻一声炸雷轰鸣在他的鼓膜旁。
青年猛地推开人群向声音来源跑去,他一脚踹开大门,眼前的情景让他的目光瞬间冷了下去。
他刚刚还在奇怪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不见罗谢岛上这位废物指挥官,如今就见到了。男人肥胖的身躯瘫倒在地,裤间一滩腥臊湿痕,和他心脏处的殷红痕迹正好呼应,那双如豆小眼还惊恐地圆睁着,看向那位原本说好是来密谈的大人物。
“大人物”站在桌旁,正将一封密信丢进灯台中燃尽,他自然听见了海连沉重的呼吸,他转过身,向来人点头问好:“恭喜阁下一切顺利,大获全胜。”
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海连现在全明白了。
“您不也是一切顺利,大获全胜么。”海连嘴角一点点扬了上去,终于凝成一个无可挽回的灰败微笑,“方停澜,我应该称赞你真不愧是方停澜。”
“你说过的谎,连起来只怕能绕海岸线一圈。”
第87章 红笺
方停澜摇了摇头:“我没有骗你。”
“哈。”海连轻飘飘地笑着,“你是没有骗我,外面确实是一艘运金船,这里确实有个叫丁乐水的男孩,但你并不是为这些东西而来。”
他并非傻子,却总是被面前这个人耍得团团转。避重就轻拿捏人心是这个人的拿手好戏,他早该想到一个旧部的后人如何能让南宏镇海公屈尊纡贵的跑来罗谢岛,但他仍然选择了再相信一次。
“你到底原本是要做什么的。”
“来与莫亦人谈一点事情。”
“那丁乐水他……”
“只是交易中的一点儿添头罢了。”方停澜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你先别生气,我有事要——”
方停澜话未说完,海连便箭步向他冲去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男人没有任何反抗地被他用力向后一搡,背脊撞上了木墙,本就不牢靠的房屋也为之一晃。
“方停澜,你把我,把我兄弟,把岛上这一堆人诓骗过来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帮你完成你的事业,现在还有脸跟我说让我别、生、气?!”
眼前的青年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瞳中的寒意如尖锥利刃,几乎要将他的身体钉出千百个血窟窿。方停澜似是不忍再直视地想要错开视线,然而胸口那只手便更用力一份,逼迫着他不许侧头,更像是要将他心脏剖出,好看看那肉块里是否还存有半分赤诚。
“如果我说出了真实目的,你会答应载我这一程吗?”
“我会直接把你扔进海里。”
“所以这原本就是个死局,海连。”方停澜喉头干涩,“我本无意要骗你,整件事从头到尾我都打算暗中完成。”这些原本早就在脑内过了一百遍的台词念出来时苍白无力,全没有他预想的温柔平缓,“我没料到你会来,但事已至此,我也在尽我所能的想与你双赢……”
海连脑子里嗡嗡作响,面前男人薄唇开合,他却一个字都难以听清。就像四年前对方能一边面不改色地承认从一开始自己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又一边还能向他伸手问他还要不要随他一起回东州一样。如今四年过去,他发现自己依然无法明白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双赢?
我赢了什么?
那艘破船?一夜的春宵?悬崖上的那个拥抱?
海连怔怔地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攥住衣领的那只手骨节泛白,伤口因为过于用力而绽破,淡淡的红从绷带上透了出来。
方停澜的目光被血色刺痛,他的手虚抬了抬,却不敢去触碰对方的伤处,“海连,”事情已经到了死局,他还是要一字一字强调,“我知道我的解释你没有听进去,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向你们国君谏言,让缇苏停下与北宏之间的结交。”
“凭什么?”
男人垂下眼睛:“凭我喜欢你。”
“四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