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皇位?”方停澜重复一遍这两个词,随即大笑起来,“唯玉啊,原来你是觉得我想造反,自己做皇帝?”
难道不是么?秦唯玉看着笑到无法自已的方停澜,一时间竟愣住了。
——眼前这个野心家,最终目的难道不是篡位夺权吗?
“不瞒你说,从前我确实有一个打算。”方停澜总算止住了笑,但尾音依旧轻快地上扬着,“就像天机库的那帮人如何操纵秦唯珩一样,我其实是想利用你的——你也不必生气,想必你脑中也想过同样的事情,毕竟周不疑跟我说过你心眼很小,如果真手握皇权了,我估计我又得回死囚牢里蹲着了——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也不想再回去。唯玉,我想你也不愿意去试试的吧?”
秦唯玉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当然不愿意。”
“不过在囹圄之中也不是一样好事都没有。之前在死囚牢中的一年,没有外界的干扰,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一件事支撑着我走到现在。”
“你想说复仇,是么。”
“不愧是发小,唯玉你果然很了解我。”方停澜还在推进着棋子,他娓娓道,“而这半年,我一个人困在罗谢岛上,则想明白了两件事。其中一件是我的个人私事,就不说给你听了。”
“另一件事么,”男人微笑着,用一枚小兵吃掉了象征着皇帝的君棋,“就是我想明白了这个时代早就不需要君王了——皇帝这种玩意,就不该存在于世上。”
胜负已定。
他直视着秦唯玉,瞳孔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在未来时代里真正执掌天下的君王,将会是火药,金币,西陆里还未被开垦的荒田,驰骋在允海与麟海上的长船……哪怕是《吉光黄云书》里一条最无用的知识,都比那座带着腐臭的龙椅对未来的四荒要有用得多。”
“你……你竟敢——”秦唯玉从未听过如此荒谬的言论,他腾地站起,一张白皙脸颊涨得通红,唇齿战战,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停澜也跟着站起来,男人的表情从容自负,宛如剧场中正在对恶人宣判的男主,他低头看了一眼棋盘:“小时候总是我来告诉你各种事情,趁这个机会,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你知道下棋除了吞掉对面的君棋外还有一种赢法吗?”
话音一落,只听哗啦一声,棋盘上被猛地掀起,所有棋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那一枚鲜红君棋在地面上弹滚了两下后正好落在方停澜的脚边,又被他一脚踢开。
“那就是直接掀了棋盘,不跟你们玩儿了。”方停澜笑眯眯地说道。
刹那间,秦唯玉骤然明白了对方想做什么,他向后退了一步,推开椅子就想往外跑,但还没跑出两步只觉大腿上传来一阵剧痛,陈王双膝一软,栽倒在地上。
秦唯玉的惨叫回荡在空旷的陈王府内,鲜血汩汩从弹孔中流出,方停澜又往他腿上补了两枪,确认对方再也站不起来后,才气定神闲地往门外走去。
“停澜!!”
一只淋漓血手抓住了镇海公的裤脚,秦唯玉拼命咽下痛呼,哆哆嗦嗦地喊道:“再、再给我一次机会,停澜!看在我们从小一块长大的份上,我不会再搞小动作了,我会做你手中最听话的那枚棋!我会证明向你君王在世上依旧是有用的东西!!”
“谢谢,不用了。”方停澜没费什么力气,就将自己天织锦的裤子从对方掌中抽了出来,“我四年前给过你一次机会,半年前也给过你一次机会,我与你总角之交的这份交情,也只值得两次机会。”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唯玉,”方停澜眉眼弯弯,“谢谢帮我提前了秦炾这老不死的大限,正好我赶时间,忙着去见我家那位小朋友。”
他走到门外,向曾经想要宣誓的陈王殿下恭恭敬敬地行了最后一个礼,然后关上了红漆大门。
“方——停——澜!!!”
27.
仁兴七年的冬月三十晚,丁灵帝秦炾病死于卧榻之上,梁王秦唯珅在赶往皇宫的中途忽然马匹受惊落水,陈王秦唯玉府邸突燃大火;这个王朝地位最高,最有权势的三位秦姓皇族,没有一个人能听见迟锦城朝明楼的宣布新年来临的钟声。
方停澜走出了陈王府,早有黑衣衷甲的卫士迎接过来,向他递上避风的华氅。男人系好束带,忽然觉得鼻尖一凉,他摸了摸,是一粒小小雪籽,迅速融化在了他的指尖。
他回头看去,从漆黑夜空中慢慢地洒下了更多缠绵雪粒,又很快被火焰炙烤,化成了一缕灼烫青烟。迟锦城比泰燕温暖许多,甚少下雪。
这也是四荒正元纪四百七十一年的第一场雪。
仁兴八年?见鬼去吧。方停澜想。
第96章 赏焰礼
27.
“下雪了。”
龙容欣喜地向着夜空伸出了手,她这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雪,而非典籍中虚无的描述。她将衣袖上沾着的冰晶凑到面前,眼睛瞪得愈发大了:“书上果然没有骗我,真的像花一样。”
“你看归看,当心着凉。”海连看了一眼对方并不算厚实的长裙,懒洋洋地提醒道。
泰燕城中自然也是要过新宵节的,今夜秦唯珩宴请了八方使臣与百官来宫中夜宴,自然不会少了缇苏王女一行,只是殿中地龙熏暖,龙容待不了一会反倒嫌热,干脆出来透透气。身后悠扬鼓乐与觥筹交错的应酬声交织,各种发色各种肤色的人群混在一起,亦有不少人也出来赏雪醒酒,见到龙容时还操着一口并不流畅的南境语向她问好。一派安详太平。
海连见龙容和诸国使相谈甚欢,自己又对这类应酬毫无兴趣,准备进去继续独酌一杯。他刚要回到殿内,忽然听见自己斜前方不远处的两名少女正在交谈,两人声音不大,但龙容的名字正好顺着微风传到海连的耳中,让海连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然后无声地往那两人的方向走去。
顶尖的刺客不仅走路毫无声息,甚至在欺进目标时连气息都能尽数收敛,两名贵族少女丝毫没有发现就在自己一步远的后方已多了一个人,其中一个戴着茉莉花簪的女孩还在声音娇甜地安慰着对方:“箐箐你也别生气啦,太子这也是不得已的呀。”
“有什么不得已呀,我看他就是喜欢上那个缇苏女人了!”另一个个头稍矮的红衣女孩声音里饱含委屈,“他刚刚还去敬了好几杯酒,看都不看我一眼!”
海连听到这里时眉毛一挑。看来这个北宏太子明明有个相好了,怎么还会想与龙容联姻?
他这么一错神,便听漏了茉莉花簪的前半句:“……虚与委蛇嘛,你要相信太子对她怎么可能是真心的?你可是陛下和张大人都承认的太子妃,就再忍忍那位缇苏王女吧。”她说着,又轻轻拉了拉对方的衣袖。
红衣少女沉默片刻后似乎也想通了,她轻哼了一声:“什么王女,等再过几个月,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海连脸色一变,几乎下意识就要伸手抓过红衣女孩,逼问对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而就在此时,人群忽然骚动了起来,两名少女指着前方轻呼一声:“赏焰礼要开始了!”说着便手挽着手向着殿门口赶了过去。
远处一队仪仗踩着积雪缓缓走了过来。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持灯举旗,羽衣金带,仿佛从夜色中凝结的冰晶雪人。而与此同时,从殿内也传来了珠琉的撞击与纷沓的脚步声。已有了薄醉的秦唯珩以及太子等人皆走出了宴会大殿,使臣们迅速分列两旁向这两位东州的掌权者躬身行礼,海连也跟着敷衍地弯了弯腰。
秦唯珩似乎笑着说了几句什么,他摆了摆手,前廊的气氛又迅速松弛下来,殿内的奏乐始终未停,大伙们三两成聚,龙容也被太子邀请至他身侧一起欣赏即将盛放的焰火,让另一头红衣的小姑娘气白了脸;海连依旧站在原地没动,脑子里还在想着刚刚那两名女孩的对话。他正琢磨着要不要等晚宴结束后跟踪那女孩,找个时机问个清楚时,忽然从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男爵阁下。”
是东州话。
海连回头,发现向他打招呼的正是刚到泰燕时曾多看过自己两眼的那名中年男人,也是刚刚就站在秦唯珩身后的男人——对方眉目细长,下颌的山羊胡子保养甚好,让他没法不印象深刻。
“在下张客行,是北宏的太傅。”对方含笑向他行了一礼。
“哦……”海连上下打量了男人几眼,淡淡道,“有事吗?”
张客行一怔。按礼节海连这位男爵阁下好歹也该回个礼,但青年一张漂亮的脸上带着纯然而又肆无忌惮的无谓表情,显然在他心里没准就算张客行自报是皇帝老子他估计也不会放在眼里。他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干脆也免过了那些客套,开门见山地道:“先前听说王女殿**边有一位异族男爵很受信任和重用,早就想同您结交,只是阁下神龙见首不见尾,这还是头一次能拜会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