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植抬头:“说来听听。”
颜润咬了咬唇:“颜某这两月与南宫世子往来,实见其胸怀之广,非常人可及!殿下纵然曾与之存小隙,然事过境迁,世子坦言已释怀,殿下又何不从此忘却,化干戈为玉帛,岂不好?”
越植眯起双目,手上方拿起的书卷重又教扔回案上,看地上之人的眼神忽似凌冽起,冷冷道:“颜润,纵然小王宠你,然也非何事皆可由你!”
地上之人阖上双目,似早知会如此,也未显何不安,只叹了一声,似自语道:“这又何必!”
座上人见了,未尝更加苛责,反之,冷峻的面色尚还缓和了些,淡淡道:“吾与他多年积怨,非一朝可解,此事当下多言无益,汝但须知,有他南宫霁在圣侧一日,吾便不得心安!”言罢垂眸,却无心于书卷,只是暗自吁叹!
他越植与南宫霁,确本无深仇大恨,只是当初那人伴读东宫,便倚仗太子,不将自己放于眼中;今上即位后,自己多年不得圣眷,想来除了兄长尚怀记恨,却也少不得此人在旁挑唆之故!而事至当下,兄长虽念于亲情,且年日已久,遂将前怨一笔勾销,然人心难测,如今那南宫霁得圣眷隆厚,而自己与他,旧日恩怨已然挑明,万一其人再于圣前起谗言,则自己这一身何以保全?因而此人不除,他便一日难得安枕!
而南宫霁,逃过一劫,此刻侥幸之余,颇也有几分自得:花前月下,坐怀不乱,单凭此一点,便当去官家跟前邀上一功!他事不想,便讨他个笑脸也好!然偏又当初许诺颜润不追究此事,出尔反尔实要不得!因是还为此唏嘘了几日。。。
实则说来,也好在他没去,否则,断然是自讨没趣!因当下,越凌实是无那闲心听他道甚柳下惠!
西关战报传达:羌桀果已大肆举兵反攻,前时为梁军所下的三关两寨,如今已失半数,余下这一关一寨,若再失守,前功便尽弃矣!且拓跋温断然不会止步于此,到时血洗梁境,定非妄言!
要说来,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便是当下战局有所不利,却毕竟言不上穷途末路,且退一步说,即使再丢一关一寨,羌桀也不能即刻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实则以他区区西戎,便得一两战之捷,与入主中原,相差实远矣!而大梁君臣所以惶惶难以终日,无非是因太平日久,文臣当道,尤今已然畏战如虎矣!且历过当初三川口之失,众人已是肝肠俱裂,如今更再听不得一个“败”字!
只可惜,这世上偏是,怕甚,便来甚。
且说梁军前战已失,当下但守不出,两军青远寨下相持。
眼看大半月已去,此间局势依旧。此刻兰州城内一干臣将正议后计,噩讯却忽从天而降:千里外的丰州竟然陷落,一城军民惨遭屠戮!再闻其详,乃是拓跋温日前亲率大军十万南下突袭,而丰州守城士卒不足八千!敌众我寡,又缺水少粮,虽经浴血奋战,却无力回天。
丰州,与凉州隔着千余里地!此原是一出声东击西之计:此刻梁军精锐尽聚西路,河北路正值空虚,羌桀乘此隙夺了丰州,乘势而下,便是府州、麟州!梁军要救河北,在西路便难免分心,稍若有不甚,便会重蹈丰州覆辙!
急报一旦传至京中,满朝哗然,群臣再难掩忧惧,顿时言和之声复起。
越凌虽不甘,然当下之势,也不可太过武断,乃始犹疑,当殿问吕谘。
大梁宰相此回似有所转变,和与不和,未尝断言,却只问了句:“言和,则陛下欲许以羌桀何条件?”
越凌愕然,众臣亦哑然。一场纷争,在此不了了之。
羌桀虎狼之心,起乱自立,实是蓄谋已久,且说当下攻城略地,正逢得意,并非轻舍些钱财便可打发之!而若要大梁割地以赔,又岂非笑话?更莫言拓跋温既已称帝,自无轻易退步臣服之理!自立、索地、求财,若这些皆许了他,大梁朝今后还有何面目立足中原大地?更莫提平服四夷,受八方之贡了。
文臣厌战,却更惧失节,此乞和辱事,稍有不慎便酿就千古罪名,皆是有识之士,岂可不掂量之?!
第76章 献策
十月下旬,西北已然入冬,然而寒意并未能阻挡羌桀人征伐的铁蹄,战火在河北路愈烧愈烈。
丰州既陷,拓跋温下一步棋自是攻下与其紧邻的府、麟二州!好在有鉴在前,二州早已加强防备,城中将勇兵悍,便是以寡敌众,羌桀强攻了两月,城墙依是矗立如旧!眼看已是年下,拓跋温除了围城,已然无计可施!
梁军这侧,城虽是暂守住了,粮草却不足!此刻又是冬季,城中缺水,若常时不得救援,终也会被困死!朝廷急拨钱粮救急,然运送至半途,却不能再北进:羌桀在府、麟二州周围设寨驻兵,掐断了通路,与此同时,又在丰州储备了大量军需与钱粮,乃是作下了长久围困之打算!这般下去,便是不费一兵一卒,府、麟二城也必在短日内因断粮绝水而陷入绝境!
临此困境,朝中有进言称,若定要以寡敌众,出兵打通关卡,实太过凶险,因而不妨暂弃府、麟二州,退守保德军再做打算!
此议一出,天心顿为震怒:不过才丢一城,便要拱手再让两城!若果依此,莫要说如何对得住筚路蓝缕开疆拓土、一尺一寸积下这万里江山的祖宗先人;便是对浴血奋战,舍生取义的府、麟二州军民,又要如何交代?!
只是,话虽这般说,然若要保住府、麟二州,便须与羌桀正面对决!以河北当下的兵力,是万万难做到的!唯一之法,便是由陕西路调兵!然而,陕西乃军镇防御重地,一旦空虚,后果不堪设想,何况声东击西、巧诈偷袭素来是拓跋温最为擅长的!大梁已数回在此上吃过亏,当下自不能再轻举妄动、重蹈覆辙!
兵调与不调、如何调,朝中争执不下。越凌也是无计,想来还应集思广益,取良策而纳之!而其见最为中肯者,自应是此刻正在西北主持大局之人。
杜允之倒深知圣意,问策的旨意尚未出汴梁,陕西的奏疏便已到了,乃杜允之、夏之望、范靖等人联名奏请:不以陕西之兵济河北!
初阅下,越凌乃是一惊:不调兵,难道眼睁睁看府州城坐以待毙?然而,非也!实则杜允之之见,乃以拓跋温素喜声东击西之策,还治其身!所谓声东击西、牵其精锐、乘虚直入、抽其底薪,便是其人之计!
近万字的奏疏,越凌看了半宿,思量了一夜,却依旧难下决断:当下,且不说府州与麟州二城尚还能支撑多久,便依杜允之之请,分兵两路突袭羌桀城池,然而凉州之创尚在眼前,吐蕃回纥实不足倚,羌桀军又素来神出鬼没,万一错估形势、再陷泥沼,莫说河北三州难保,陕西路各边镇亦恐岌岌可危!
既难定夺,只能早朝上,以此策再问朝中。可惜众人之见,依旧莫衷一是。吕谘因而请奏,召杜允之或夏之望、范靖其中一人回朝陈情,再论可否。此计虽听来最为稳妥,实却是下下之策!须知汴梁距陕西,隔着上千里路,这一去一回,便是快马加鞭,少则也要十多日!纵然高坐庙堂,越凌亦晓兵贵神速之理,这般拖沓,即便他能等,府、麟二州又如何等得?!
早朝下来,早先的踌躇已化作满腹愁绪,反正也是食不知味,便索性免了午膳。
一回到内殿,那金贵之人便倒回御榻,闭目不响。这自惊坏了左右,正无措间,忽闻黄门来禀:南宫世子求见!闻此,榻上那原先似泰山崩于前亦难打动之人却倏忽坐起了身!“南宫霁”三字,此刻于治大梁天子这颓废之症,胜过任一仙药灵丹!
他所来为甚?越凌心猜,或是听闻了河北之困,知他心烦,前来与他解一解闷罢。孰料听闻了那人的来意后,越凌却是瞠目,一时笑也不是,嗤也不是,道:“你说甚?你也要为解河北之困献策?”
那人看去乃是郑重其事,颔了颔首。
如此,越凌倒着实未尝想到:便是有心为自己解忧,这人也素来不言及朝政,今日却是为哪般?然他既有心,且所谓集思广益,多听一人之见也无妨!遂道:“说来听听!”
那人此刻却又不急言了,倒是话锋一转,道:“臣来时,听闻陛下尚未用膳,臣此番陈情冗长,陛下若是饿着,不定一时半刻便失了耐性,按说,臣也难得机会替陛下分忧、为国出力,若轻易错失,实不甘心!因而,此言,定要待陛下午膳后再说!”
越凌一笑,这厮,明明是劝自己用膳,却也须寻个如此冠冕的由头!也罢,便看在他此份心意上,自也领受了。
一顿午膳,不过费了区区一刻钟功夫。膳毕,越凌自追问其策。不想那人竟道,献策者非他,其仅是代为引荐罢了!
越凌无奈:“如此说来,你此来实非献策,而为举才?”
他道:“也非,此人实已负功名在身,且也为陛下所赏识,因而并无须为之举荐!”
越凌一沉吟,道:“是外臣?”
那人点了点头,禀道:“是张放!”
越凌闻此显为诧异:张放?!早先已授知延州,难道是与杜、夏等人意见不合,才有此僭越之举?然既先前已应允了那人,便不妨闻过其见再说!遂道:“呈上来罢!”
孰料那人却无所动。
越凌嗤道:“他既托你为之言,难道连封奏疏也不曾有?”
那人这才似恍然,沉吟片刻,道:“陛下可先许臣一事?”
越凌叹了一气,道:“还有何求?”
那人道:“张放此举冒昧,然陛下可否听过其人之言,再言施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