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凌一震,惶张躲闪。
那人面露无奈,却也只得停下,一手上到他后背,轻抚宽慰:“凌,自我离开汴梁起,便一日未断过对你的思念,可谓食不甘味、夜不成眠,终才是明白,离了你,我便是坐拥天下,也是无趣!”那人开始絮叨,犹如呓语。
这等梦话,越凌虽告诫自己不可信,却偏是眼眶已泛红。强自镇定片刻,冷声一嗤:“自欺欺人!”
南宫霁抬头凝视眼前那张冷色中且带三分恼意的脸,竟显委屈:“凌,你为何不信我?我是失过心智一阵,然而十年之情,怎可那般轻易教抹消去?我虽曾怨怪你,然也是之后才想清,不是因你要夺我权位,而是因你欺瞒我!纵然这般,我却无法对你忘情,实是。。。日思夜想,几要成疾!你自不晓,当日在李府见到你,我是何等惊喜!只是,那时我,心结尚未得解,因而。。。时至今日,我已醒悟,王位于我,虽并非全不紧要,然较之于你,却实可谓无足轻重,反言之,要我舍你而取王位,乃是万万不行!凌,世子之位,我不要了,权势富贵,也皆可抛去,只求与你朝夕相伴,形影相依,自此便再无憾矣!”
越凌怔怔望着眼前人,目光迷离,心绪还杂乱:一阵凄楚,一阵恼忿,一阵,却又横生宽慰。。。许久,别过脸以掩泪目,口中却还恨恨道:“你此刻舌灿莲花,便欲文过饰非?世子之位,是可任你取舍的么?你现下信誓旦旦,权势富贵,皆可抛却,然此言,是否似曾耳熟?将来,你又或满腹怨悔,恨我毁你前程!那时,我又情何以堪??”
南宫霁轻扳回他脸,令他直视自己,一字一顿:“凌,我今日,字字句句,皆是出自肺腑,你若不信,大可剖开我的心一探!”
片刻沉寂。
越凌忽一用力,欲推开那人起身。可惜才爬起一半却又坐倒:腿软无力!只得勉强挪远几寸,背对那人。身后,那人小心翼翼牵住他垂于身侧的手,却教他甩开。
“凌。。。”
“住口!离我远些!且将此些肺腑之言留与与你伉俪情深的宇文氏去言罢。难为她对你一片真情,不惜背弃家族、对你舍命相护,你对她亦是难舍,却还敢在此妄言欺我?”
但闻他似尚为前事置气,南宫霁但显惑色,低头思忖片刻,才为恍然:“凌,你实是太过。。。多心。你当日不辞而别,我不舍之外,却还颇疑惑,想你我本已近冰释前嫌,你却为何忽改心意?当下才知,原是。。。”
越凌愈发恼羞,又欲起身,不料身后人更快一步,已贴身上来,将他拉回怀中,端起他那张因气恼而泛红的脸:
“凌,事并非如你所想!宇文柔素,是个温婉女子,却也可怜,若说我对她存有怜惜,我断不敢否认,然说我对她有情,却着实是冤枉!当初我奉父命以之续弦,并非情愿,一则因心中已容不下他人,二则乃早知二弟对她有意,我本欲成全,岂料二弟胆怯,不敢吐露,加之父亲急于对宇文一族加安抚,才不得已草草成就这桩婚事。
自柔素入府,便久受冷落,我心内,自然愧疚,遂对她尽量显和悦。你现下或怨我当日置伤重的你不顾,而去追赶她,却不知此事另有内情,彼时父亲怒意正盛,对宇文氏恨不得斩尽杀绝,若他知晓二人私奔,莫说柔素,便是二弟的性命,亦为难保!而你虽还昏迷,御医却言已无大碍,遂我才敢将你托付与李琦与璧月照看,亲去找寻那二人。只是孰料,终还令你多心。。。”
越凌垂眸不发一言。
南宫霁有些情急:“你若不信,可去问李琦与璧月!”略一迟疑,又道,“甚是二弟与柔素,当下他二人便在洛阳。”
越凌诧异:“你将他二人送离了蜀中?”
南宫霁颔首:“父亲要尽拿宇文一族的余孽,我怎敢冒险将她留下?”言罢,却又自嘲一笑:“说来,同为救人,我费尽心机,你却只需一道圣旨下,便水到渠成。早知这般,我当初还何苦。。。”
那人凝眉。南宫霁自识眼色,即刻止住下言:也是,此刻,提那些作甚?
“好在,宇文氏之乱,终是平了,也幸在,你身侧之人皆无恙!否则,你此回前来,当又要向我问罪了罢!”倔强之人又一面嗤着扭过头。
“你怎。。。那本是与你毫不相干,我怎会无故怪你?”南宫霁但觉莫名。
“怎无干?若非我逼你父亲惩处宇文氏,宇文氏便不会反,若非我当日受伤不起,你便即刻可去追敢二人。。。再说来,璧月逃婚,自更与我脱不去干系!此些,不皆是吾之过么?”
“凌。。。”南宫霁颓然。良久,“你我当初,所以起那无谓争执,不过是因身后,各有牵绊罢了。自然,也或有时我心胸过狭,令你为难。只是从今往后,我自不会再错!然你也须信任我!至于璧月,实是我过分大意,才致今日之果,你放心,我不会令她一错再错。”
那人哼了一声,终于未再反驳。南宫霁会心般释然一笑,且又将他拥得紧了些。
多日秋雨停歇后,三五日间,北风已肆虐起。汴梁,终是入冬了。
此时,宫中终迎来一良讯:周贺延已寻到,当下正在上京的路上,近日可抵!贵善闻此,也松了一口气,这些时日,她虽尽力为圣躬调治,然却是愈来愈难见成效,而冬日苦寒,对圣躬更无益处,照此,她尚忧心圣躬难撑过年去。好在,事终现转机。
皇后于此自是发自心底欣悦,这日召见,相较平常,话语也显多了。说过此事,又与贵善闲话各处,终于问到南宫霁。
提起此人,贵善便满腹牢骚,一个小小风寒,明明日前已痊愈,却偏要装作寒热未退,成日唤着这处疼那处痛,一旦自己稍显不耐烦,他便使劲解数威逼利诱,令自己屈从,替他谎言欺上。
皇后虽不明内情,却对南宫霁滞留禁中一事显存忧虑:“世子既患疾,一时不得已留在禁中,虽于理不合,然于情,倒也可为通融,只是,此事万一外传,还怕外间生议。。。”她早将贵善作了心腹,因而出言,也少避讳。
贵善挠了挠头,试探道:“那圣人,可曾劝谏过官家?”
皇后摇头:“说来你或不知,世子曾伴驾愈十载,今上尚在东宫时,他便为伴读,据闻二人甚为相投,那时,世子便常得许留宿禁中,因而宫人等,皆习以为常了。只是事过境迁,今昔已不比往日。。。”
贵善奇道:“如今怎就不可了?”
皇后屏退左右,才将前事娓娓道来。
贵善听罢,甚不解:“只因一女子,何至如此?那南宫霁看去,也不似怜香惜玉之人啊!”
皇后笑道:“宇文氏据闻姿色可是上佳,南宫世子亦是多情之人!想当初,贡酒一案原委不明,朝中皆将矛头指向蜀中,好在之后查明元凶为宇文氏之兄,按理,事已至此,世子便应弃车保帅,息事宁人!孰料他偏反其道而行,挺身维护宇文氏,令官家震怒,朝中亦请惩之,然官家念在旧情,终不忍心,此事遂不了了之,且之后官家又许他归蜀,朝中自为哗然,以为官家轻纵之,难免养虎为患。遂我才忧心,他此回私自入京,若教外得知,难免招非议,徒为圣躬添扰啊!”
贵善这才恍然,然又嗤道:“南宫霁此人,不过好色之徒,甚底多情,圣人实是抬举他了,到底,还不是因那宇文氏颇有姿色。。。”
皇后轻叹:“也未必,所谓承恩不在貌。。。宇文氏虽说不幸,然若换处说来,得婿如此,复又何求。。。”转眸,却见贵善面带惑色望着自己,面上顷刻一热,心内直生悔,不知怎就胡言起了,好在贵善心粗,不至想多。遂即刻一转话锋:“倒是。。。我怎觉你对世子多有成见?既这般,却为何还帮衬着他。。。”
此言不提还好,一提起,贵善满腹的怒气便汹涌而出,恨恨道:“还不是因他屡次。。。”“要挟”二字险要出口,幸一时醒转过,倏忽闭嘴,眸子轻一转,怒色便转作了笑意:“还不是,因我心善,先前受了南宫郡主所托,教我照应他些,思来郡主可怜,此刻也着实离不得他,遂才不得不违心为此。”
皇后到底年轻,心机清浅,对此拙劣之谎言,竟也不至生疑,且叹道:“这倒是!说来当下郡主独自在外,无人照应,还令人忧心。”
贵善沉吟道:“郡主。。。实则,已求我多回,教我求官家许她入内。。。探兄。”
皇后闻之,轻一凝柳眉,似有所思。半晌,沉吟道:“那你。。。可曾回禀过官家?”
贵善忙摆手:“我怎敢?”
皇后转回眸,一时似自言:“你说,世子无端携妹入京,又屡次求陛见,是何缘故?”
“这。。。”贵善不敢妄言。
再说回南宫霁,其人近时似是染了一种怪疾,浑身痛楚,难行寸步,也不可为搬动,贵善但言是风寒之后症,虽无性命之虞,却一时难愈。越凌闻之,仅报以一嗤,虽未再言驱逐,却依旧是冷色相对。
南宫霁那厮于此倒全不在意,反之,看去住得还极安逸。但疾“略好”时,便求陛见,名上为谢恩,实则是纠缠,越凌不胜其烦,便要教驱赶出去,那人每每此时便会因“惊厥“而“疾重”,当场不是“痛楚难忍”,便是“晕厥”,徒教越凌置一肚子闲气。
初寒带来的阴霾,还经了数日才得消散。终于盼得一个晴日,可惜园中各处,已是凋零残败,满目萧条。
午后,情暖无风,临湖小榭,一人独自凭栏,看去百无聊懒,偶向湖中投掷下甚么,撩起圈圈涟漪。
“作甚呢?这等天色,小心受凉。”身后,传来那熟悉的声音,“你这两日精神不甚好,何必又走这般远出来?”
“躲你!”越凌头也未回,却答得爽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