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隐朝将人随便往院子里一放,径自走到水缸边,舀了瓢水洗手。
赵芜看着靠在药材上昏迷不醒的人,又看看沉默不语的顾隐朝:“这人是?”
顾隐朝额边隐隐暴起青筋,他将葫芦瓢丢回水桶里,僵硬地吐出几个字来:“……我师弟,宁溯。”
他心乱如麻,只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于是拎着两条鱼,随手把倚在一边的长剑拔出来,开始刮鱼鳞。
“你师弟不是都……”
赵芜的话还没问完,就听墙角的人剧烈咳嗽起来,接着唇角流下一线血色,看起来脸色惨白惨白,好像已是病入膏肓。赵芜常年行医,揣的是济世救人的心肠,到底是看不下去,走过去为宁溯把脉。
两指刚搭上手腕,赵芜的眉就拧了起来,他一手扶着腰缓缓半跪在宁溯身前,一手摸得更加仔细,生怕摸岔一丝脉息。
“他脉象不太对劲,明明看着年纪不大,怎么会衰竭至此?”赵芜这个姿势到底是不舒服,肚子里的孩子狠狠踹了他一脚,让他后背都被冷汗浇透了,“你师弟他,是中了什么毒吗?”
顾隐朝的手一错,手里长剑一重,将整条鱼从中剁成了两半。他看着这把陪在自己身边良久、杀人如切瓜砍菜一般的剑,第一次生出了些嫌弃。
连鱼鳞都刮不好,要它还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顾隐朝将对半开的鱼丢在一旁,处理起另外一条来,“我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不管怎么样,把他放在这不行,他体虚血冷,不能再受凉了。”
赵芜站起来,弯身去扶宁溯,只是他身子瘦弱,又挂着个肚子,扶了两三次都没把人扶起来,有些委屈地回头对专心刮鳞的人喊:“顾隐朝,你也过来帮我一下呀!”
顾隐朝叹了口气,丢下长剑,将赵芜扶到一边小板凳上坐好,然后将宁溯抱起来,放进侧边的小屋里。
那屋子是顾隐朝用来锻剑的,有时候他几天几夜都待在里面,不离铁炉一步,因此赵芜给他在里面搭了张小床,供他闲时休息用。
赵芜气鼓鼓地看着从小屋里出来的顾隐朝,不能理解地问:“你不是说这世上没剩几个你的师弟师妹了吗?为什么还这么对他?”
顾隐朝一愣,他喉咙里好像塞着一大团棉絮,最终,他还是没能把那些血肉模糊的真相说出口。他只能丢下一句冷冷的“不用你管”,就去继续拾掇鱼了。
这世上,已经没有衡剑宗了。
三年前那把大火,烧断了衡剑宗的牌匾,烧光了云飞山草木,也将那些修为不高、无法破出重围的弟子活活烧死在阵法内。
衡剑宗三千余名弟子,除了他拼命带出来的一十四人,还有不知怎么幸存的宁溯外,已经全部殒命于云飞山上了。
他的心,也丢在那场大火里,被日日夜夜的灼烧,直到心里那个影子被烧得模糊不清……
赵芜被他气得要死,进屋翻出一包银针,边走进小屋边道:“你不要我管我偏要管!再说了,你有那个能耐能救人吗?”
他将院子里的小板凳搬来,坐在床边给宁溯施针,他下手又快又稳,不一会儿便在几处大穴都落了银针,将在宁溯体内乱窜的毒暂时压下。
只是这招终究治本不治根,想要知道是什么毒,他还要去翻一翻出谷前师父留给他的医书,才能对症下药。
赵芜做这些的时候,顾隐朝已经处理好两条鱼,将其下锅加水,炖成鱼汤。他靠在灶旁,心思凌乱地将木枝折断丢进火堆里,脑中杂事太多,以至于没能察觉到身旁靠过来的一只“小猫”。
“€€,生气了?我知道你有些过往并不太好……你不想说,我也就不再问了。”赵芜扯了扯顾隐朝的袖子,也不管顾隐朝身上沾了血的袍子,就往人家怀里钻,“你气性怎么那么大啊,好难哄啊!”
顾隐朝被他气笑了,从后揽住赵芜的腰,问:“谁要你哄我?”
赵芜伸出两只藕节似的胳膊,一手环上他的脖子,一手为他擦着下巴沾着的血点,温温地小声道:“是我想哄的,好了吧……小顾哥哥,我们和好吧?”
他不敢惹顾隐朝生气,因为至今他都不清楚,在顾隐朝心里他到底占几分几两。
赵芜最怕的,就是顾隐朝转身离开这个小院,连只言片语都不留给他。
第三章
宁溯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床坐着一个人,他下意识就开口道:“师兄……”
赵芜捧着一碗奶白的鱼汤,笑眯眯地看着宁溯,温温柔柔地开口道:“你师兄出门买盐去了,你找他有事吗?”
宁溯瞪大眼睛,重复了一遍:“买盐?”
赵芜点点头,觉得这不是什么值得讨论的事,但还是好脾气地道:“对,买盐。有什么问题吗?”
在宁溯的印象里,他的大师兄向来是风光霁月一般的人,他常年着纤尘不染的白衣,眉眼温和淡雅,玉白的手中握着长剑,一招一式都是风雅迷人的。他可以自创剑式,可以下山卫道,可以雕一块美玉……但买盐这种杂七杂八的家事,本该与顾隐朝没有半点干系的。
宁溯的目光下移,看到了赵芜隆起的小腹,皱着眉盯了一会,开口问道:“你和师兄是什么关系?”
赵芜抿了口鱼汤,他的眸子上沾了点鱼汤的水汽,显得有些湿漉漉的。他踌躇了一会儿,才很小声地回答:“我……我们可能,可能是算道侣吧。”
他这话说得很没底气,毕竟他从前听人讲,道侣要一同拜过天地四荒,一同面见高堂,还会有亲朋好友的祝福……可他和顾隐朝之间,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个嘴上的承诺都不存在。
不过,这也不能怪顾隐朝€€€€赵芜自我开导着,又低下头去喝了一口鱼汤。
毕竟,当初是他一厢情愿地要同顾隐朝好的。
现在顾隐朝能这样待他,他应该知道满足才对。
三年前,他在彼笠山上捡到浑身是血的顾隐朝,本着“不可见死不救”的谷训,他将人背回自己的小院,把一脚踩进鬼门关的顾隐朝拉回了人世。
他拿着帕子,将顾隐朝脸上的血污抹净,露出一张十分俊朗的脸来。尽管脸色苍白,但深邃的眉眼与锋利的鼻唇仍是十分赏心悦目的,赵芜坐在床边,看着看着,面上就飘起两片红云。
顾隐朝伤得实在重,流了不少血,吃光了赵芜好不容易攒了几年的人参,才渐渐有了些生机。只是赵芜累死累活伺候了这人大半个月,好不容易等顾隐朝睁开眼睛,却发现他捡回来的就是块木头!
顾隐朝醒了,不说话不吃饭,一副一心求死的模样。赵芜从前在药王谷,见这种人见多了,因此将两个袖子一撸,坐在床上,费尽心思找些话来说。
“你说你干嘛这样呢,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你还把我的老参都吃没了……”赵芜说到这就带了点气,“你说你好歹吱个声,告诉我哪里疼啊!退一万步讲,你也应该和我道声谢吧,哪有你这么没有良心的家伙。”
“……多谢。”
赵芜眉眼一动,他几乎扑到顾隐朝身上,笑得小脸红扑扑的,像是四月初开的海棠花:“你刚刚说话啦!是和我说的吗?再多说两句好不好?我快要闷死了。”
谁料顾隐朝眼睛一闭,又像块死木头一样的装死,再也没多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