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韩若壁象是吃够了。他打了个饱嗝,来到黄芩面前,把手里提着的,装了杂七杂八的食物袋,伸到他鼻子下面,道:“要不要也来点?”
黄芩又摇了摇头。
韩若壁擦干净嘴角边的污渍,惋惜道:“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可惜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哎呀,真想吃一口香甜爽脆,细腻多汁的哈密瓜啊。”
黄芩面色愕然,道:“你还没吃够?!莫不是猪八戒投胎转世?”
韩若壁不以为意,笑道:“天下美食何其多,活一天就要吃一天,哪有够的时候。真够了,也该进棺材了。”
黄芩道:“活着必须吃,可并非为着吃。再美味的食物也不过下肚子塞饱肠胃,免得饿死罢了。”
韩若壁摇了摇手指,道:“那是你没试过真正让人食指大动的美食,但叫你试过,定不会这么说。”
黄芩淡然笑了笑,道:“等你快要饿死,前心贴后心,觉得自己除了一层外皮,身体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剩的时候,随便给点什么,只要能吃,都会令你食指大动。”停了停,他的笑容变得更深了,继续道:“不过,那时你的嘴巴虽还能嚼,肚子却已经不习惯接受食物了,所以,除了饿死,没有其他选择。”
韩若壁呆了呆,本想嘲笑他的人生太贫乏,毫无乐趣可言,但又觉他的笑容里隐隐带了股说不出的悲伤,心下一黯,旋即想起前次潜入高邮衙门里偷看他的资料,上面写明黄芩幼年时,家人病死的病死,饿亡的饿亡,连他自己也差点饿死路边的事,于是,把打击的话咽下了肚,闭嘴不再计较了。
过了好一会,韩若壁才柔声道:“若是夏天,定能吃到土鲁番贩来这里的哈密瓜。真的很好吃,你试过便知道。”
黄芩奇道:“既然叫‘哈密瓜’,可见该是哈密出产的,怎需要从土鲁番贩来?若是那样,就不该叫‘哈密瓜’,而该叫‘土鲁番瓜’了。”
韩若壁替他解惑道:“听说,哈密瓜其实产自土鲁番,后来有商人贩到哈密,再从哈密贩卖流入关内。大家只记得哈密,就习惯叫它‘哈密瓜’了。不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只要得了种子,往后别说哈密,关内兴许也有人种。”
黄芩讶然道:“还有这种说法?”
韩若壁笑道:“信不信由你,我也只是听说来的。你若想知道事实真相,只有去问瓜了。”
说罢,他收拾了食袋,从黄芩手里取过自己的马缰,牵马和黄芩并排而行。
这时,天色越发黑了下来,店铺的灯也亮得更多了,虽及不上京城大道的华灯点点,也足以照亮这条不宽的土路,以及路边的摊点。黄、韩二人边逛夜市,边聊天,瞧上去颇为声气相投。
黄芩一路瞧见不少饮食摊点、饭馆、茶铺前都有一块刻有“清真回回”的木牌,而且木牌正中还画着个茶壶模样的东西,心下好奇不已。他想起韩若壁走南闯北,闻见杂博,而且似乎对关外还算了解,于是手指木牌问道:“怎的都挂一样的牌子?那个茶壶又是什么?”
韩若壁道:“那些都是回人的食店,只提供回人的食品,挂这种木牌是为了区别于其他食店。那个茶壶样的东西是回人用来洗手洗脚的‘汤瓶壶’。”
黄芩又奇道:“我看有的店铺除挂木牌外,还在门前房檐上挂了两道蓝色的布条。这又是为何?”
韩若壁道:“若非我出关前做了番功课,怕就在这里被你问倒了。”
笑了笑,他说明道:“在回人看来,蓝色表示真诚,蓝色布条主要为表示清真。你看,那几间饭馆的门帘不也是蓝色的吗。另外,据说挂两道蓝色布条是有来历的。相传在唐代,回纥兵,可说是回人的祖先,平定叛乱英勇出色,屡立新功,唐肃宗李亨下旨让回纥人留在内地汉人的土地上镇戍,但为着他们的安全,考虑到不同民族间容易产生矛盾,唐肃宗和娘娘就各下了一道御旨,悬挂在回纥人家门前,以示回民之家不可侵犯。眼下这两道蓝布条,恐怕就是那两道御旨延续下来的习俗,要食客尊重回人的风俗习惯。”
他又讽刺一笑,道:“不过,在‘白羊镇’这回人地界,应当挂起标志,以示不可侵犯的反而该是汉人吧。”
说话间,二人瞧见前面有一片大空场。
韩若壁拉上黄芩,道:“走,瞧瞧去。”
二人来到空场中,只见周围十几根高挑的木杆上都点着灯,照亮了一大块地皮,随处可见看起来象是回人的生意人,把羊皮搭在胳膊上来回走动。偶尔有客商上前接洽,却只瞧见双方稍有些小动作,并不见说话商讨价钱。
空场中虽有不少人,却比刚才的路市要安静上许多。
韩若壁点头道:“这里该是兜售皮毛的集市了。”
黄芩疑道:“买东西总要讨价还价一番,这里未免太安静了吧。”
韩若壁笑道:“当然要讨价还价,你注意看他们的动作。”
黄芩定睛看去,只见一个卖家将羊皮抱在怀中,把一只手藏在羊皮底下,不知在做什么。而另两个对他的货有兴趣的买家,则轮流着,把手也伸进羊皮底下,不知在摸什么。
黄芩小声问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韩若壁答道:“掏麻雀。”
黄芩又道:“什么东西?”
韩若壁道:“这是一种极简单、又保密的讨价还价的方式。卖家把手藏在羊皮下,用手势开价,而买家把手伸到羊皮底下,去摸卖家手里开出的价格,如果不合意,再以手势开出自己还出的价格。这种方式能避免不相干的人插嘴、插手,抬价或压价。如果交易不成,双方只要用眼神表示一下,也就心照不宣,另觅他家了。这就是常说的‘买卖不成仁义在’。”
黄芩一笑,正待再问什么。突然空场右前方不远处,传来了阵阵吵骂之声。
这时候,天黑了大半,大集也到了快要收场的时候,周围多数人已牵起牲口,驼着皮毛往外走,剩下的也专注于收拾行装,无暇他顾。是以,骂声起处只有十来个闲人围着看热闹,并不显拥挤。
黄芩无甚兴趣,但见韩若壁不知为何已往那里走去。
他跟了上去,皱眉问道:“做什么去?”
韩若壁回头,道:“当然是看热闹啊。”
黄芩摇了摇头,道:“有什么好看的。”
韩若壁笑道:“看过才知道,不看怎知不好看?
黄芩与他并肩道:“你就这么喜欢看热闹?”
韩若壁空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眉飞色舞道:“唉,这就是你不懂了。一场热闹就好比一出戏,而且,还是一出不用花钱看的好戏;而且,戏里的每一个角色都是真情真性,可谓倾情演出;而且,这出戏没有采排、没有演练,也没有事先编排好的段子;而且,你还可以从中获得信息和见闻。这样的好事,你遇不到,也就罢了,遇到了,居然还想错过,岂非暴殄天物?恐怕连老天都要惩罚你的。所以,你要记着,以后碰上吵架这种热闹,是一定要看的。”
黄芩看着说的口沫飞溅的韩若壁,脸上的表情就仿佛看见了一个怪物一般。
转脸,他叹了声道:“走吧,去瞧瞧。”
到了近前,韩若壁瞧见一个汉人模样的青年男子,正在怒斥一个回人模样的老年皮货商人。
那男子高大英挺,长眉入鬓,面皮微黑且紧致,初看也就二十出头,可细看之下,眼角的鱼尾纹丝丝微显,有一种历经沧桑的感觉,想来也该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了。令韩若壁不解的是,这个瞧上去并不象会轻易动气发怒的男人,此时目光闪动间,两点被怒火燃着的琅星,却仿佛添了柴、浇了油一般炽热。
看来他是怒极了。
一扬手,青年男子把老年皮货商人手中的羊皮尽数掀翻在地,口中斥道:“小老儿!你故意开出天价戏弄我也就罢了,怎敢动她?!”
韩若壁听了他的声音,不禁暗吃一惊:那青年男子虽已尽量含气敛劲,但嗓音听来仍中气充沛,内劲坚凝,足见内功深厚,身怀武艺,不是寻常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