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了一瞬,黄芩又道:“走吧,你腿上那伤,也该尽早治治,莫拖久了变瘸子,就不值当了。”
听他这话,韩若壁又觉一阵舒心,随及站起身,纵上货车,和他一起拆起车顶来。
一边拆,韩若壁一边打趣道:“我若瘸了,你可愿收留?”
黄芩低笑一声,道:“‘大当家’说笑了,我只是个小捕快,哪有庙收留你这尊大佛?”
韩若壁讥笑一声,道:“若是那个‘小捕快’,你便收留得下了?”
停了手中活计,收了脸上笑容,黄芩道:“你可是成心找不痛快?”
韩若壁‘哼’了声,道:“莫非还不能在你跟前提他了?我不过想知道,那个小捕快是不是很象我?”
黄芩断然道:“不像。”
韩若壁认真道:“可我记得,他说过和我类似的话--‘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另外,他怀里也总揣着三枚骰子,可见和我一样,是个好赌之人。”
摇了摇头,黄芩道:“他说那话,大抵是儿时吃的苦多,所以长成后才希望寻求快乐时能尽兴尽致,不管以前以后,并非真如你那般贪念奢侈,醉心享乐。至于好赌,他虽然赌得不小,但一年只赌一把,若输,就一把输掉所有积蓄;若赢,也是仅此一把,掉头就走。我从不见他借债赌钱,也不见他为赌所绊,所以他不算好赌之人。”
韩若壁小声嘀咕道:“照你这么说,我也不算好赌之人。”
瞧了眼韩若壁,黄芩继续道:“虽然有那么几次,你确实让我想到了他,但你和他,真是一点儿也不像。”
听言,韩若壁眼光一亮,似是暗舒了口气--他可不愿做别人的影子。
接下来,他问道:“所谓物以类聚,你武功高绝,他想来也是高手,可有什么响亮的江湖名号没有?”
黄芩笑了声,道:“他倒是很想成为高手。”
韩若壁道:“很想......那就不是了?”
黄芩又是一笑,笑容里满是天真,道:“其实,他的武功平平,其他方面也都平平,却总喜欢把‘捕快营’里学来的武功、技法,向我一一演练、展示,我倒是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韩若壁心道:能从别人的几次演练、展示中学得其中奥妙,可见黄芩的天资确是非同凡响。
然后,他口中道:“为何?鲁班门前弄大斧,他不怕你笑话他嘛?”
黄芩摇头道:“我为何要笑话他?说到底,他并不在乎演练给谁看,只在乎多了次演练的机会,他认为每多练一次就能多熟悉一分,也就会有所提高。”
韩若壁连连摇头,道:“看来,他实在不是个聪明人。”
黄芩眼色一暗,道:“不错。你比他要聪明许多,所以一旦尝试几次,发现能力不足后,定会远远避开,就象当年考举人一样。”
韩若壁先是一愣,而后点头,似讽非讽道:“也对,若换成是他,只怕要一次次考下去,永不放弃,不过,怕是考到头发全白了,也考不上。”
知他说的不错,黄芩并不在意,道:“有一段时间,他说嫉妒我的天分,因为如果他有这样的天分,一定能做全天下最好的捕快,保一方平安,护一片乐土。不过,虽然没有,他还是相信,只要踏踏实实,总会离目标越来越近。”
韩若壁‘哈’的笑了声,道:“明知永远达不到的目标,越来越近有何用处?”
黄芩只道:“有人做事总是想着‘用处’,有人却只是去‘做’,虽然二者没谁比谁更高明,但他认同的是后者。在他心里,做不了全天下最好的捕快没关系,只要做自己可以做到的最好的捕快,便可以满足了。”
韩若壁道:“我忽然有点嫉妒他。”
黄芩淡淡道:“你武功比他好,也比他聪明,为何还要嫉妒他?”
表面上,这话问的是韩若壁,内心里,问的又何尝不是他自己。
韩若壁望定他,道:“因为强悍的精神,并不需要以武力去支持。从你的话里,我感觉出,他的精神已强到不但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还改变了一个人。”
他伸手一指黄芩的鼻子,道:“你--。”
黄芩茫然道:“我?他改变了我吗?”
韩若壁道:“若是没有,你一个江湖人,因何要做捕快?”
黄芩笑了笑,显得有些寂寥,道:“他曾说,在这个老天肆虐,灾害不断,盗匪纷纷的世上,连保得一方百姓安稳,也变成了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就更不用去谈什么维护正义了,所以,他的志向是做一个守卫一方的捕快。他死后,我忽然想,也许我可以替他试一试。”稍稍停顿了一刻,他又道:“可当时,这只不过是一念之差,能算是他改变了我吗?”
韩若壁反问道:“你觉得呢?”接着又感慨道:“若是泉下有知,他一定很开心。”转瞬,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他活着时,你没答应他做捕快,否则他一定更开心。”
黄芩摇头道:“不会更开心了。他这一生,每天都在做着自己决定要做的事,做捕快时做得尽职,玩乐时也纵情肆意,已然无憾。纵是知道我现在正做着他希望我做的事,也不会更开心。”
怜惜地瞧了眼黄芩,韩若壁道:“那你呢?你开不开心?”
黄芩想了想,道:“还好。”
韩若壁皱眉道:“你打算怎样?莫非就这样穷尽此生,只为替别人完成志向?这样的事,对你而言,不会太苦闷了吗?”
沉思良久,黄芩一笑,道:“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能坚持这许多年。开始时的确有些苦,有些难耐,可慢慢的,我已弄不清楚是替他完成志向,还是他替我找到了志向。”
略一沉吟,韩若壁道:“其实,听到这些,我的心情很不好,但一想到今日你总算肯对我说这些了,我又觉开心得很,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黄芩不再说话,又继续去拆车顶了。
另一边,姚兰芝和姬连城寻到了孙有度的尸身。二人无言地将尸身抬至堡垒后的一块背风处。
姚兰芝不顾昨夜动了胎气,身子还不安适,奔前忙后地找来毡布和其他物件,把尸身仔仔细细地裹好,姬连城则以仅有的一条左臂,替孙有度挖了个墓穴。
等埋好了孙有度,二人驻留原地,无声无息地哀悼了片刻。
最后,姬连城道:“孙爷,我们是没法带您回去好生安葬了,所以只能委屈您躺在这里。”
姚兰芝抚了抚隆起的肚子,道:“孙爷,我和连城商量好了,孩子若能出生,就跟着您姓‘孙’,还望您不要嫌弃。”
说罢,姚兰芝又去到四处,收拢起其他‘威武行’众兄弟的尸骸,以便好生掩埋。姬连城则在孙有度墓穴附近,又挖了四个大坑,准备把‘威武行’的打手们分几处埋葬。
看着忙碌的四人,冯承钦脑中闪过一念:干脆趁他们无暇顾及自己的当口,随便抢一匹马逃走算了。
可当他偷偷摸摸地往某匹马边上蹭时,黄芩冰冷的声音传了来:“若是逃,正好方便我一刀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