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干净。”
方祈讪讪地抓过帕子,凑到镜台前对着铜镜抹去脸上残留的胭脂香粉。他收拾好了自己,将帕子洗干净搭在一旁,这才献宝似地从袖子里掏了几个已经略有些变形的月饼出来,狗腿地递到沈孟虞面前。
没有荆,那就只能负月饼请罪了。
方祈道:“今日我在冷宫见到齐太妃了,但是她不愿意跟我走,我也捉不住她。”
“杜姑姑让我告诉你,谢贵妃数月前日给有身孕的粱美人下药堕胎一事,皇帝知道,皇帝如今偶尔去皇后宫中走动,也是有意从谢氏手中收权。”
“季大哥带我出宫,可怜我饿着肚子,所以才带我去秦淮……去吃了点东西。我把月饼都带回来了!仲禹兄的、章伯的、顾婶儿的,还有安哥和细蕊的,都在这儿了。”
方祈口齿伶俐,不过几句话的的功夫就将这一晚上做的事尽数交代出来,只是偷偷藏下季云崔带他听戏的事,没敢把这个新认的大兄弟供出来。
因为心虚,方祈说到最后,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敢直视沈孟虞,只能骨碌骨碌地四下转悠,倒像是一只机灵的小猴子。
沈孟虞只是定定看着方祈的脸,他对这只小猴子话中内容全不在意,曾经闪现过的熟悉感在这一刻巧妙地与真人的影子对上,于这灯火如豆的书房内唤起他百感交集的情愫。
果然是……很像啊。
先前沈孟虞甫一回到沈家,就被沈仲禹拉进书房。他本以为自家二弟是打算与他说些吴兴故事,却不料沈仲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起方祈的来历。
“方祈?”沈孟虞没有瞒自家亲弟,“他是盗圣后人,我托他帮我偷一件东西,暂居在此。”
沈仲禹摇头,面带严肃:“大兄,我说的不是这个。你……难道不觉得他很像……很像……怀安侯吗?”
怀安县侯沈淮,沈孟虞曾祖父沈屏柯的老来子,祖父沈洛、沈太后同父异母的幼弟。因年纪与先帝相仿,曾入宫伴读,然在十五岁时为救先帝不慎落水身亡,追封怀安县侯。
方祈他,像怀安侯?
沈孟虞被沈仲禹这一猜测惊得向后退了半步,但很快,他从自己的记忆中找出那张已经有些模糊的画卷,试图与脑海中方祈的脸互相对比。
“你觉得他很像怀安侯?”他闭着眼睛,仔细回忆那张画卷上的细节,只是他上一次见那张画卷还是五年前,宗祠壁间灯火昏暗,将画上少年眉眼最生动处遮去大半,“你可敢确定?”
沈仲禹此时也在记忆里拼命搜寻,然而过了半晌,他却是摇头:“不敢。我上一次见怀安侯的画像,还是岁初祭祖换香的时候,也没有细看。但方祈的神态,确与怀安侯有几分神似。大兄,他会不会是我们沈家流落在外的骨血?”
“他今年与你一般大,是个孤儿,”沈孟虞无法回答沈仲禹的这个问题,他一手扶额,有些无力地解释道,“他自幼被双亲抛弃,是盗圣好心收养,不知籍贯家乡。他当不至于拿出身来骗我……”
沈仲禹纠结地眉毛拧在一起:“我们沈家竟会有人做出弃子之事?这……这得回去告诉族长,我们沈家怎么……”
沈孟虞虽也在震惊中,但他好歹比沈仲禹年长几岁,见多识广,此时只好主动肩负起理清头绪、安抚二弟的责任。
他睁开眼,拍拍沈仲禹肩膀,柔声劝道:“事情尚无定论,先莫要怀疑旁人。十七年前恰逢先帝驾崩,新皇上位,我沈氏大半族人迁回吴兴,兴许是在途中失散也未可知。况且,这只是你我二人的猜测罢了,天底下面容相似之人虽不多见,但也并非没有,这件事,你先勿要和旁人说起,就当不知。”
“嗯,”沈仲禹被他劝住,面色稍稍和缓了些。他思索片刻,只郑重地向沈孟虞拱手一揖:“那大兄还是尽快确认他的身份。我沈家即使式微,也不能放弃任何一名子弟。”
“好。”
沈孟虞还没有完全从与弟弟的谈话中回过神来,耳边忽又听方祈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拍脑袋,咋咋呼呼地追问道。
“对了!杜姑姑还让我给你带一句话,不过好像是和我有关。是……小郎类祈!小郎是谁啊?”
小郎?
若说先前还只是沈孟虞和沈仲禹的猜测,那杜姑姑的这句话就像穿透纱幕的那一根针,戳破朦胧遮掩,将真相挑明在他们眼前。
小郎一名,乃是昔日沈太后对幼弟的爱称。杜姑姑身为沈太后入宫前就带在身边的婢女,宫里宫外,对沈家上下再熟悉不过。
就连杜姑姑都这么说,那方祈真得是……
“小郎……是我家中的一位先人,” 沈孟虞被可能的真相震慑,他复杂地看着方祈,声音里也染上几分艰涩,“不过已经故去多年了。你与他,长得有几分相似。”
方祈蓦地睁大了眼睛:“咦,这么巧?他长得好看吗?”
沈孟虞本以为方祈会追问沈小郎的身份,然谁料方祈的关注点却在沈淮的相貌上,心中一松,又在无奈之余生出几分柔软。
“我只见过族中留下的画像,”他认真地注视着方祈,眼中隐隐浮出一丝温柔,“他去时不过十五岁,是个很俊俏的少年郎。”
方祈没留意沈孟虞的温柔,只是追问道:“那他高吗?他胖吗?他是不是走在街上都有小姐姐扔果子给他啊?”
说罢,他苦恼地踮了踮脚,又伸手试图把自己颊边的两团肉再往边上扯一点,好让自己看起来圆润一些。
然而未果。
喜欢美人,但自己却不是美人,就连揽镜自照的机会都没有,这简直是这世上最悲惨的事之一。方祈闷闷不乐地放下手,幽幽叹息一声:“师父老说我吃肉不长肉,大概我这辈子都没法和俊俏搭上边了吧。”
看着方祈这般苦恼的模样,沈孟虞就是再板着一张脸,此时也忍俊不禁。
“我不知道,”他没有再逼问方祈今夜的行踪,只是伸手一指旁边小案上摆放的食盒,“肉没有,只剩下一点菇子汤吊出来的素肉,你若是想要俊俏,大可吃了它。”
“素肉?”方祈顺着沈孟虞的指点转头,眼前一亮,但很快,他摸摸自己被瓜子点心填满的肚子,面色瞬间变得沉痛,“吃不下了。”
“噗。”沈孟虞这回是真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祈被沈孟虞的嘲笑气得直跺脚,嚷嚷着就要走人:“有什么好笑的!先留着,我明天吃还不成吗?你要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沈孟虞眼疾手快地拉住方祈的衣角,将他整个人揪回面前,略带歉意地解释道,“今日仲禹登门,他腿脚不便,夜里偶尔需要人照顾,只有你先前住的那间屋里能多摆一张小榻,我就先安排着他们住进去了。你今日未能带齐太妃出来,我们的约定便还没有结束,这段日子你姑且在这书房的榻上凑合一下,可好?”
说罢,他又拉着方祈往那屏风后走了几步。靠墙立着的短榻已被细蕊收拾得干干净净,上面放着一卷薄被一只软枕,也还像模像样。
方祈在沈府本就是寄人篱下,他此前破庙草堆都睡过了,倒也不介意忽然换个地方下榻。
他今日心情好,遂只是慷慨大方地点点头,不和沈孟虞计较:“看在仲禹兄的份上,那就这样好了。”
沈孟虞也没和他计较。
将方祈之前留在厢房里的杂物交到他手上,沈孟虞又领着方祈认清水盆夜壶的位置,这才回过头温和道:“那你先歇息吧,旁的事,我明日再仔细问你。”
“嗯,”方祈在宫里奔波半夜,又跟季云崔在城中游玩半夜,早就有些犯困,听到沈孟虞吩咐,也只是举起双臂打了个哈欠,挥手与他作别,“那你记得把素肉留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