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崔在暖阁中接到方祈求助的示意,心中大惊。他再不敢漫不经心地应付皇帝,而是打起精神先奉承萧赞一番,又做低伏小迎合父亲的口风,甚至还赶在太医到来之前假模假式地装起神医,指点着那些在暖阁中服侍的宫人开窗透风,又让外面守护的禁卫四下散开一些,以缓解萧赞时不时头疼上脑之症的理由为掩饰,总算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为方祈争出一条生路。
“你让方祈去前朝做什么?”
方祈前脚回到沈家,季云崔后脚出宫,也急吼吼地跟了过来。他谢过章伯指点,推门踏进书房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声惊怒交加的喝问。
方祈刚和沈孟虞说完他的宫中历险记,他见沈孟虞只是静坐沉思,没有多问的意思,遂又从旁边取过装满太子功课的木匣,正捧到沈孟虞面前,示意他查看。
季云崔语气不善,方祈闻声转头,没弄明白他为何如此生气。他放下木匣,提壶斟了一杯茶水递给季云崔,让他消气,主动代沈孟虞回答:“季大哥,喝茶。我进宫是去找杜姑姑的下落,找了一圈摸到那处暖阁,本打算走的,却不想皇帝提前退朝,这才不小心撞上的。你怎么这么生气?”
“你……”季云崔接过茶杯,看了方祈一眼,有些语塞。
他也不喝茶,只是将发烫的杯子攥在手心,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睛盯着自他进门后未发一言的沈孟虞,脸色愈发阴沉。
他质问道:“这都是你让他做的?”
沈孟虞依旧沉默。
“是。”半晌,沈孟虞终于开口,却在回答了季云崔一个字后转头吩咐起正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何事的方祈,“方祈,你先去伙房告诉顾婶儿一声,让她像往常一样放盐调辣就好,不必再单独给我做一份清淡的了。”
“嗯,好,我这就去。”方祈虽然还是搞不懂季云崔发火的原因,但他听得懂沈孟虞的意思,他没有继续杵在这里,听话地退出书房,将空间留给沈季二人。
在书房门被关上的下一刻,季云崔终于憋不住一路赶来积蓄的满腔怒气,他将茶杯往案上重重一放,脸色黑如锅底:“你在利用他?”
“是,”沈孟虞垂眸看着书案上的堆叠的宣纸被杯中漫出来的茶水打湿,清晰的笔画晕成一片墨团,低声承认事实,“我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他,你知道的。”
“可你从一开始,只是和他约定,让他帮你从冷宫偷出齐太妃。冷宫是什么地方,前朝又是什么地方,这其中的差别有多大,你难道不知吗?”季云崔逼问道。
“我知道,”沈孟虞道,“冷宫荒僻清冷,无人看顾,偶尔少一两个宫人,怕是十天半月都无人知晓。前朝人多眼杂,守卫森严,便是有一只后宫的猫儿跑进来,只怕送回去都要丢掉一条命,这些,我都知道。”
沈孟虞说这些话时吐字清晰,语气平静,从容地仿佛在点评春花秋月。季云崔无法理解沈孟虞这般淡定的反应,他此时只恨不得能将沈孟虞的脑子剖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可怕的妖魔鬼怪。
季云崔不介意把结果说得更严重一些:“你先前不是说,他是你沈家的人吗?既是你沈家的人,你为何还要将他推入险境?你要知道,若是在宫中行差踏错一步,那可不仅仅是腰上中一箭的轻伤,而是直接身首异处的事啊!”
沈孟虞却道:“正是因为他是我沈家的人,我才会将此事交给他来做。”
他此时方才抬眼看向季云崔,将自己决定背后的考量说予他听:“身为族中子弟,宗族有难,自当使出浑身解数,尽全力匡扶救之。杜姑姑手上握有不少这些年查出来的线索,此事涉及机密,你我在宫中安插的暗线都不方便作用,唯有方祈的一身盗家功夫举世无双,可以帮忙查探一二。我只能用他。”
“好一个只能用他,”季云崔简直快被沈孟虞就事论事、据理力争的态度气笑了,他端起茶杯,一口饮下杯中剩余的茶水,反问道,“你若单单只是为了寻人,那为何不与我说?我便是暗中召集一群死士,让这些人入宫查探,都比你直接利用方祈来得合适!”
沈孟虞也提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小啜一口已经略微有些放凉的茶水,只带着些好奇地看向季云崔:“方祈是我家的人,你与他非亲非故,缘何如此在意?”
季云崔心中怒火烧得正旺,闻言也懒得继续遮掩下去,他大刀金马地一撩袍子,一脚跨在书案旁的小凳上,堂堂正正地在沈孟虞面前坦诚心意:“今天话我也就撂在这了,我之所以在意方祈,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我与方祈投契,我对他有好感,我不想看他以身犯险,有性命之忧。”
“我看上他了。”
“你……”沈孟虞端着杯子的右手猛地一抖,险些将杯子连带着杯中茶水一并泼到季云崔身上。
他坐在书案后,愣神地盯着季云崔,心中惊讶之余,甚至还隐约浮现出一丝嫉妒。
他嫉妒季云崔做什么?沈孟虞回过神来,他与季云崔相交多年,受不爱红颜的季小将军影响,对这男子之间互相爱慕追求一事早都见怪不怪,只当普通情感对待,此时的震惊,也只是对季云崔敢于光明正大坦白此事有些意外而已。
然而他沉吟半晌,最终却只是摇头,寸步不让:“家在人先,舍一人而为一族,祖上筑基,我辈立业,若只为个人安逸而弃忠孝于不顾,不说先祖在天之灵,便是我这个族兄,也无法苟同。”
“重振门楣,是我们沈家后人的责任,他身为沈家子,理所应当肩负起这个责任。无论你说什么,我还是会让他这么做的,他也心甘情愿帮我这样做。”
沈孟虞的固执就像一堵墙,季云崔正站在这堵墙前。虽然他被墙的高度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一时间他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利器,破开这堵巍峨耸峙的高墙。
他无法反驳沈孟虞。
“方祈是你沈家的人,他的事,乃至他的命,确实不是我一个外人可以随便插手置喙的,”季云崔一身火气被沈孟虞这盆冷水扑得彻底,他沉默了一会,突然从小凳上收回脚,只站直了身子,双手抱拳向沈孟虞行了一礼,转身就走,“是我逾矩了。”
然而他走到书房门口,右手已搭上门框,却没有立刻推开。他站在门边,背对着沈孟虞,一句低沉喑哑的疑问自他口中传出,落在清寂的书房里,恍如惊雷,言犹在耳,人已消失不见。
“我可以理解你的决定,但是有一个问题你需得扪心自问一下。”
“若是仲禹也有这一身功夫,你也会这样利用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顶锅盖说一句,不拆CP,修罗场自由心证吧。
永乐公主旧事指路11章孤家寡人
第48章 何当共剪
若方祈也是他的亲弟弟,他会这样利用他吗?
对于这个问题,沈孟虞直到沈安来书房请他去正厅用饭,也没有得出答案。
沈孟虞在桌边坐下,他四周扫了一眼,没发现方祈到处乱蹿的身影,他忽然觉得厅中空出一大片他久未注意过的区域,宝瓶画卷安静地伫立在原地,然而他却在这片静默中隐隐生出几分焦躁来。
“方祈呢?”他皱着眉头问正在一旁安排碗筷的细蕊。
细蕊站在桌前,将一副多余的木箸收起来,又把方祈常坐的那张椅子搬到一旁,她看沈孟虞脸色不豫,只当他是在气方祈顽劣,不告而别,遂只是笑着帮忙解释道:“郎君别急,先前季郎君走时叫了祈小郎一声,拉着他一并去城里听戏了,道是宵禁前再一定回来,让我们不必备饭而已。”
“他和季云崔……”沈孟虞心事重重,嘴上一个没留神,差点把季云崔的秘密也暴露了出来。不过好在他的话说了一半,自己意识到什么,急急住口,只执起木箸,用一声淡淡的“嗯”掩下这一刻失态。
他夹起一片清炒白菰放进自己的碗中,又将桌上唯一一条白鱼往沈仲禹手边推了推,转头让细蕊等人去休息:“你们忙了半天,也都去歇着吧,吃完我再唤你们进来收拾。”
下人应声散去,厅中只留下沈孟虞与沈仲禹兄弟二人。沈仲禹先前一直在房中埋头读书,没注意院中变化,还是细蕊提起,才知曾方祈回来过一趟。
他见沈孟虞的右手握着木箸,却只是呆呆看着盘中蔬食,迟迟没有继续夹菜,他还是头一回见自家兄长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不住打破食不语的戒律,轻言询问出声。
沈仲禹道:“大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嗯?无事。”沈孟虞被弟弟一唤,神魂归位。
他抬了抬手,想要再搛得一块脆藕入碗,然而手悬在空中,却不受控制地有些迟疑。
他最终没能落下这一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