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方祈的轻功还只是不被常人所觉,那么这位黑衣人的轻功则是鬼神莫测,已臻化境。他不过轻轻一跃,整个人就好似身边摇摇落下的一颗碎雪,无根无系的雪花无风自动,霎时飘开数丈,转眼竟已来到二人身后。
濛濛落雪自空中降下,轻盈如无物,前面的人还在走,一点都未察觉其中一颗落雪已发生改变。直到身后蓦地传来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他急急忙忙回头,却发现小巷中干干净净的,原先身后跟着的那人竟就这样消失地无声无息。
旁边树枝上的伫立的寒鸦尚未睡去,它什么都没看见,连叫都懒得叫一声。纸伞摔落在青石板上,晕晕乎乎地打了几个旋儿,直到碰到落雪,这才得以停下。戴着猪脸假面的男子怔怔看着身后漆黑一片的小巷,未几,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丢开纸伞,抬眼就朝前方的屋檐上看去。
黑衣人单手挟着那头戴猴脸面具、身披青色斗篷的男子立在大门的匾额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他抛在巷中的男子,脚下灯笼射出的微光映亮他的脸,将那张上痛心疾首中又带着点嫌弃的表情照得一览无余。
“一日不练毁三年,我早就说过你小子虽然有天分,但偏偏爱偷懒,还老是为各种杂事分神。你倒是说说看,自蜀中一别这快一年不见了,你就只学会和人四处闲逛、卿卿我我,这身功夫怎么一点都没长进?我都把人带到你面前了你还没发现?你这脑子简直和你脸上的猪一样,就这样你还想称盗王,和师父我叫板,你做梦去吧你。”
盗圣为人自在随心,性情张扬爽直,哪怕对着自己膝下久违的嫡传弟子,也是张口就骂,一点都不留情面。
他骂得爽快,心中一腔怒意终于散去大半,然而当他深吸口气,打算将剩下的那一点怒意也直接用骂的形式撒出来时,却听那被他狠狠教训了一番的蓝衣人默然半晌,藏在假面后的唇边忽地逸出一声轻笑。
“做梦?”
温柔低沉的声音于静谧的街巷中响起,漫天细雪之间,与少年互换假面,互换斗篷的青年伸手揭开面上猪脸,任风雪落在眉间,玉色与雪同白,刹那融为一体。
沈孟虞微笑着道: “盗圣,你错了。”
底下站着的是沈孟虞,那上面的这个……
“你!”盗圣大愕,然而等他心中意识到不对,想要将身边的青衣人从门上推下去时,那位一直安安静静的青衣人却突然一个猛子扑上来,抬手一招小擒拿,竟让这天下最擅长跑路的盗圣无奈束手,被迫陷入樊笼。
方祈用跟沈孟虞学的擒拿术反扣住盗圣右手,他一把摘下脸上的面具,嘻嘻笑着在自家师父已被扎成筛子的心上多撒一把盐,成功反击。
“抱歉啊师父,今日做梦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中计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被自己甜死【躺平】
夫夫携手把家还,顺路挖个坑给盗圣师父跳,啊,后几章都是糖,写得超开心!
(前一章稍微加了一两段,如果感兴趣的话也可以回头看看~)
第54章 所谓真相
盗圣横行江湖数十载,阅历深厚,他冷眼旁观过无数阴谋诡计,目光老辣,向来只有他骗别人,还从未有过别人骗他的份儿。
然而他今日却在自己小徒弟身上栽了跟头。
方无道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方祈从匾额上跳下来,他皱眉将沈孟虞这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打量半天,又低头看看方祈手中捏着的猴脸面具,心中恍然。
他不好把一肚子气往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身上撒,也只能猛敲见到美人就走不动路的傻徒儿一个暴栗,恶狠狠地道:“好啊,你这欺师灭祖的混小子,不肖徒,竟会学着帮外人来算计你师父了啊!我当年怎么就捡了你这个小贼狲,我后悔了!”
盗圣颌下留着一撇短髯,此刻生气起来,吹胡子瞪眼的,看上去倒有几分凶狠。
方祈帮沈孟虞摆了自己师父一道,心里尚有些愧疚,他缩缩脖子,揉着后脑刚想解释两句,不防身边沈孟虞却忽然上前一步,却是主动插/进他与盗圣之间,将他护在身后。
“不敢,”沈孟虞向方无道拱手一揖,温声将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是在下慕您名声,想请您现身解惑。方祈之所以这样对您,也只是听从您的教导,常怀侠义之心,仗义出手相助而已,还望前辈见谅。”
沈孟虞即使在病中,也是风仪华美,气度雍容的世家公子典范。他此刻脸上温柔含笑,语气谦卑,就是一十成十的谦谦君子,再加上这一副好皮相,任谁都无法重言苛责于他。
方无道也是见惯风浪的人了,他从来偷宝窃珍,不爱偷香窃玉,此刻面对美人,倒不至于这点定力也没有。故他心中对这一位太子少傅越长越惊艳的相貌暗暗咋舌,但也只是怔愣一瞬,很快收神定心。
方无道冷着一张脸,没有再出言责骂方祈什么,他从鼻腔里重重甩出一声哼,算是姑且接受了沈孟虞的辩解。
夜空中飘扬的细雪渐有变大的势头,沈孟虞与方祈对视一眼,知道这偷天换日的一计勉强奏效,盗圣既然没有当场拉下脸拂袖离去,那便还有成事的余地。
他们二人相处日久,早已心意相通,沈孟虞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换方祈出头,拽着方无道的衣袖撒娇打滚一番,好说歹说,软硬兼施,总算能请盗圣前辈纾尊降贵,前往沈府一叙。
盗圣身份特殊,不走寻常路,更不踏寻常人家家门。沈孟虞无奈地看着从墙头翻进来,一转眼就跃上屋顶再也不肯下来的高冷前辈,无奈之下,也只能拜托方祈将自己送上去,就着凉风霰雪在侧,风灯暗影之间,立在亘古不变的长夜下与盗圣谈话。
方祈说不动师父,又担心沈孟虞着凉,他特意去找细蕊要了一副手笼,又找顾婶儿煨上一碗驱寒的姜汤,就差没把屋里的炭盆也一并搬到屋顶上,上蹿下跳,一刻也不消停。
方无道嫌方祈在眼前晃来晃去碍事,直接在他第二次送姜汤上来时将人赶了下去。
他对自家小徒弟可怜巴巴的哀求熟视无睹,直到确认那只小猴子已成功缩回檐下,屋顶上一览无余、也没地方让他偷听时,他这才收起脸上散漫的表情,转头看向一旁被方祈裹成一只粽子、柔弱地仿佛随时都能倒下的沈孟虞。
先前无论方祈塞什么东西给他,沈孟虞来者不拒,一直都是唇边含笑地接受这份好意,眼神柔如春水,暖若春风。然而当他目送着方祈的身影消失,转过头对上方无道打量的视线时,他的表情倏然一变,唇边弧度消失,整张脸融入雪夜,便是连声音都随着空气一同冷淡下去。
“方前辈,”他说,“有关方祈的身份,我都知道了。”
方无道没有说话,他只是抱臂观察着沈孟虞的一番变化,过了半晌,这才完全信他:“你是如何知道的?”
“机缘巧合罢了,”沈孟虞没有细说怀安侯画像一事,他蹲下身,将已经喝空的汤碗放在屋脊上,抖抖身上落雪,平静地回答道,“我还未告诉他。”
方无道挑眉,他抬起手,五指于空中虚虚一拂,无形劲气瞬间将沈孟虞肩头的落雪扫了个干净。
他奇怪道:“那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还大费周章请我来,又是想做什么?”
“多谢,在下确实有事想拜托前辈,”沈孟虞得盗圣相助,身上一轻,他站起身,又向方无道躬身做了一揖,这才郑重其事地道,“我需要您帮我揭露当年真相,当年齐妃小产、先帝暴毙、皇子出宫的真相。”
“我为何要帮你?”方无道却突然笑了,“哈哈哈,我不过是一个偶尔途径帝京的江湖人,又怎会知道当年皇家之事,你问错人了吧?”他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只是声音却被刻意压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范围内,“我徒儿就是一介凡人,你别想把他牵扯进你们那些腌臜事中!我才不会说的!”
面对方无道这般掩耳盗铃的反应,沈孟虞脸上八风不动。
他只是等方无道揉着肚子笑完,这才幽幽开口,黑瞳如墨,目光沉沉:“您是真不会说,还是不敢说?”
“我……”方无道那厢笑得浑身都在抽搐,人还没缓过气来,忽听沈孟虞诛心一语,一口气差点没断在喉咙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孟虞见状,更是确认了自己内心的判断,他深吸一口气,有理有据地开始分析起盗圣当年的动机:“入宫盗宝,本就已是死罪。挟持皇子出宫,更是诛九族都嫌轻的窃国之罪。前辈您既教过方祈‘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道理,那想必您也知道,纵观国史,谋君窃国者不在少数,然真正成侯者寥寥无几。您虽武艺高超,但双拳难敌四手,若非当年事情另有隐情,您怎会自甘冒天大的风险,盗一国太子出宫,让自己陷入危难之中?”
和聪明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受?方无道被沈孟虞犀利的言辞步步紧逼,十分憋屈之余,突然怀念起自家小徒弟单纯好骗的美好来。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我他妈日行一善还不行吗?”
“日行一善?”沈孟虞眯起眼,他从这一句话中听出些许端倪,追问道,“当年方祈有危险?”
“他……你他娘的就是再问我我也不会说!”方无道及时住嘴,只骂骂咧咧地回了一句,三缄其口,没有暴露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