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好痛,”方祈停下手上挣扎,哭丧着脸地揉揉脑袋,只是他揉着揉着,嘴里却忍不住为沈孟虞辩驳两句,“有的!我有长肉,他也给我吃肉的,是师父你太久没拎过我了,我其实胖了一点的。”
然而他头顶的方无道却只是翻了个白眼,足下如飞鸿踏雪,一刻不停地向前奔去:“胖了一点你就心甘情愿当猪啊,真是被人卖了都不知道。你说我英明一世,怎么就教了你这个蠢小子出来?”
“我才不蠢!”方祈大声抗议道,末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家师父的火气来得有点莫名其妙,“师父你这是带我去哪儿?你们今日都说了些什么,为何你突然这般生气?”
“说如何把你卖个好价钱。”方无道没好气地回他。
“……”被蒙在鼓里的奇货方祈表示,算学太难,他没学过,不知道自己市价几何,这题不会。
盗圣正在气头上,方祈察言观色,不敢触这个霉头,他乖乖缩着脖子当鹌鹑,一路再没有吱声。
大雪无法阻挡金陵百姓出门过节的热情,在路过鱼龙灯火依旧热闹的集市时,方祈于人群中一眼看见小贩手中正在揉搓的软白元子,他心中一动,忍不住向那处多看了两眼。
也不知道那两碗枣泥元子,沈孟虞吃的是哪一碗?
他心中正这般想着,冷不防身旁盗圣脚下一拐,竟也径直向那处卖元子的小摊行去。
方无道随手抛出半锭银子,眼风扫过摊上放着刚搓好的元子的一溜箩匾,在小贩捧着银子讶异的视线中开口:“玫瑰、枣泥、豆沙,各来一样,蒸的、煮的、炸的,也都每样都上一碟,再去隔壁帮我打一斤醪糟、一壶烧春来。若是元子好吃,酒好喝,余下的银子就做个彩头赏你,不必找了。”
那小贩在集市上卖了一夜的元子,赚的铜板还没这半锭银子多。他有些恍惚地捧着那银子呆立在原地,还是隔壁摊上卖酒酿的摊主听到有人提起他,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有些眼热,忙不迭地去拽小贩,唤他回神。
“诶诶!客官您稍等!这就来!我家的醪糟那可是金陵闻名的老字号,包您二位满意!”
方祈晕晕乎乎地跟在方无道身后在一张桌边坐下,直到两碗飘着枣香的枣泥元子被摆到面前,他这才有些不解地问道:“师父你要这么多元子做什么?我不饿的,吃不完可就浪费了。”
“我饿!”盗圣抢过碗,他一手举酒酿,一手握勺子,左右开弓,形似狼吞虎咽,势如风卷残云。
他甚至还在咀嚼的间隙抽空训斥方祈几句:“我隔着大老远得到传信,担心你有事,这才着急赶来金陵。你倒好,数月不见,胳膊肘学会往外拐了,就想着给沈家那小子准备元子,可有想过你师父我可是饿着肚子跟了你们一夜,你是打算饿死我好继承盗圣衣钵吗?”
“没有啊,其实我先前也给师父你准备了的,是师父你自己急着走的……”方祈被师父误解,委屈地自证清白。
方无道握着勺子的右手在半空中微顿了一下,脸色稍霁:“算你还有点良心。”
自觉非常有良心的徒弟看师父心情变好,终于敢大着胆子出来讨价还价:“其实顾婶儿搓的元子可好吃了,还比这街上卖的便宜,师父你要是喜欢吃,我们也可以回去吃呀。还有章伯酿的醪糟曲,不比这铺子里卖的差,师父你……”
可惜他的价码还未完全列出,不防那边盗圣吃完一碗枣泥元子,幽幽开口,一言点破他心中最真实的意图。
“你就这么想回那沈家小子身边?”
有沈孟虞这颗“珠玉”在前,方祈的这点心眼在方无道眼里简直比纸还薄,一戳就破。
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被师父一眼戳穿,方祈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脸颊隐隐有些发烫。
桌上摆放的汤碗中热气腾起,细密水珠落进寒夜,化作白雾蒙蒙。他低头看着碗中浮浮沉沉的雪白元子,在方无道探究的视线下目光躲闪半天,最终还是选择鼓起勇气,承认心意。
“嗯,我答应过他要尽快回去,他会等我的。”
“我喜欢他呀。”
第56章 墙头马上
盗家立世从道之法,为求逍遥无拘,向来不娶妻,不生子,不求亲缘,不结仇雠。
他们孤身而来,孑然而去,既是这天下最慷慨仗义之辈,亦是这人间最无情淡漠之徒。
方无道敢在他们盗家的列祖列宗面前保证,自己绝没有教过方祈这等爱恨之事,方祈之所以会说这话,完全是他无师自通,与他这个师父没有半点干系!
方无道将手中的汤碗重重往桌上一砸,苦口婆心地劝自家小徒弟回心转意,认清沈孟虞的真实面目:“他有什么好的?你跟着他,吃得寒酸,穿得单薄,被拘在这小小一座城里,既不自在随性,还会惹上一身麻烦,有性命之忧。你跟师父走,师父带你去吃天下最稀罕的珍馐美味,去看天下最壮丽的高山流水,去寻天下最绝色的倾世佳人,哪个不比留在他身边有趣?他不是什么好人,你可莫要被他骗了。”
方无道这话说得严重,然而方祈却只是放下勺子,一双比头顶灯火还要亮的眼睛隔着烟雾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清光流转,粲粲生辉。
“不是的师父,他是好人。”少年的颊边还沾着两片情窦初开时羞涩的飞红,然而清亮的声线中已渐渐染上一分低醇的弦响。
他在一片嘈杂声中轻轻开口,音量不大,语气却意外坚决:“师父你是头一回见他,不了解他,兴许会有些误会。但是我陪他回过吴兴,与他躲过刺客,他救过我,我救过他。我见过他落魄受伤的样子,明白他背负的责任期望,我不怕麻烦,我能帮他,我想看他开心。”
他想看他开心,他也能令他开心。沈姝的话言犹在耳,方祈曾经不明所以,然而直到他今日将右手按上沈孟虞胸口,真真切切地捉住那昙花一现的悸动时,他忽然懂了。
昙华开落,虽只一瞬,然而所谓心动,不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吗?
方祈剖白完心迹,见方无道还是一脸肃然地盯着自己打量,眼中情绪难明,他想了想,遂低头从胸口贴身的小兜中掏出一枚玉钩,举到自家师父眼前,继续为沈孟虞辩解。
方祈道:“师父你看,他都把身上最贵重的玉钩送给我了,我们有一个约定,我不能背约而去啊。”
少年人的心意,不掺杂任何权衡利弊的考量,真诚炽烈,一往无前。纵然方无道早已心无旁骛,远离爱恨情仇多年,然而当方祈一字一句地将自己的心迹袒露在他面前时,他看着少年晶晶发亮的眸子,不禁为少年无所畏惧的勇气触动。
这也是他怀念的、久违了的勇气。
方无道接过玉钩,他将那枚晶莹剔透的蟠螭白玉钩捏在手心看了半天,又看看方祈眼巴巴望着他祈求的模样,眼中寒冰渐退。
他将那枚玉钩丢回去,二指一弹,无形劲气出鞘,直接将一颗小贩刚端过来的炸元子塞进方祈嘴里,堵得他哑口无言。
“傻小子,哪个跟你说我是头一次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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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嗯,师父你带我来长干里做什么?”
方祈跟在方无道身后,踏着脚下未化的积雪,吱呀吱呀地走在长干里寂寥无人的巷子中。
他昨夜好说歹说,总算得方无道开恩,放他回沈家吃元子。然而今日他才刚起,还未及去伙房看一眼顾婶儿准备的朝食都有哪些,那厢方无道忽然上门,却只是狠狠盯了还立在檐下的沈孟虞一眼,揪了他的领子把人再度带出门来。
“你识得这里?”方无道负手走在前头,闻言挑了挑眉。
金陵天子下脚下,城中虽然繁华,但也禁令颇多。他不喜拘束,与天下人背道而驰,对这城中交通巷陌不甚熟悉,如今全凭十年前留下的数点印象,方才找到这一条已然荒僻的长干旧巷。
白雪覆过墙头的黑瓦,只在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中隐隐露出零星几点青灰,与墙头探出的枯老枝桠惺惺相惜。天高而远,风清而淡,湛蓝的天空被时不时探出一角的屋檐切割成大大小小的碎片,无名巷陌串起这些碎片,或弯曲或笔直地排向远方,长不知其远,厚不知其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