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 第78章

他仿佛回到了星月微茫的石首山脚,羽箭擦肩而过,毫厘之间有一只手突然出现,以身相护,拽着他脱离险境。

他又仿佛回到了枯荷连阵的芙蓉池边,幻境如梦非梦,冥蒙之间有一个吻落在唇上,执意渡气,这才换回他一命。

方祈其实一直在救他啊!

门内烟尘滚滚令人窒息,头顶木屑簌簌而落,几点星火坠落在沈孟虞身畔,他甚至可以想见门外火海滔天的危急情形,然而方祈的话却好似一根定海神针,不仅令这噬人的火海退避三舍,也令他先前一直惶然无措的心却陡然安宁下来。

他如何能够不信他?

“我相信你。”

来不及做更多回应,沈孟虞几乎是在肺中最后一口空气消失前,拼尽全力才从牙缝中挤出这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答案来。

下一刻,门扉洞然,狂风大作,烟消雾散。

与大火一道踏进内室的少年一手抓着铁锁,一手撑在门上,他的脸上血汗交织,还有数到痂壳似的灰尘粘在颊边,唯有一双眼明亮如星,眼中跳跃的光芒与周身火光相比,甚至还要亮上数倍。

一身厚重的衣物被大火焦燎大半,残破不堪的衣料披在少年略带佝偻的身上,被狂风吹得鼓起,衣袂纷飞间,仿佛下一刻就会连人带衣一起化为飞烟。

在他背后,无数雕梁画柱纷纷倾塌,火焰欢呼着蹿高数尺,发出可怖的尖啸。然而少年对那些骇人的声响充耳不闻,飞烟亦挡不住他的脚步,他扔下被高温烫得发红的铁锁,状若修罗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微笑,他半弓着身子,一步又一步坚定地向沈孟虞走来。

他行过铺陈逶迤的人间锦绣,行过高低错落的盛世珍玩,行过一方方由水磨青砖铺成的王侯之路,他只是带着天地间浩浩荡荡的一场风花雪月,像屋外的一片雪花似的温柔地跪在沈孟虞面前,展开双臂拥抱这一个重见天日的人。

那是一个温暖的、并不灼烫的拥抱。

“我来救你了,我会救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连续卡了好几天,终于挣扎出来完整的一章了TAT

最终写出的内容和原来的构思还是差了不少,也许有很多想法尚未传达出来,如果大家阅读中觉得奇怪的话,还请暂时忽略掉吧……顶锅盖逃走

信任算是我一直想在文中表达的一个主题,前面有几处隐晦地提了几句话,若是日后大家还有兴趣读第二遍,也许可以回去找找看~

感谢还在追这篇文章更新的小天使,是你们给我了坚持的动力,比心,希望我们还能一直坚持下去

第61章 不是风动

文清阁突如其来的一场走水最终以木制的旧阁塌毁告终,沈孟虞得方祈凭相助,两人互相搀扶,最终在千钧一发之际自阁中逃出,未落得个阁毁人亡的下场。

萧赞知道他没死该有多失望、萧悦知道他得生该有多庆幸,还有前朝那一干朝臣知道他死里逃生又会是怎样的反应沈孟虞已无心在意,他只是随意抓住一个才慢吞吞提水过来的内侍,让他以自己惊魂未定、今日不宜施教为理由转告玉尺,对那内侍一脸活见鬼的表情熟视无睹。

他甚至没有编出一个不冷不热的借口回讽萧赞,不是因为想不到,而是因为来不及。

“方祈受的什么伤?伤在哪了?严重吗?他人呢?”

季云崔消息灵通,章伯请来的郎中从正门前脚刚走,他后脚即自墙头翻进沈家,在廊下捉住沈孟虞就是一串疑问。

自上一回因方祈入宫一事二人不欢而散,沈孟虞已有月余未曾见过季云崔。此时看到挚友如此惶急地赶来探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不知为何,他心里竟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乃至于不欲让他们二人相见。

他将季云崔引至书房,又交代沈安等人仔细给方祈熬药,不要打扰他们,待二人坐定后,这才道:“他后心出被砸落的火木燎了一道,背上受了些皮肉之苦,不过还好没伤到筋骨。我帮他上了药,也让郎中抓了方子,眼下正在屋里歇着,你不必担心。”

“吁……幸好幸好。”季云崔先前得守在沈家的骠骑卫报信,说是方小郎出事,他一路赶来魂都快吓掉了,还好有沈孟虞此言定心,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一边抚着胸口喘气,一边从桌上抓起一杯冷茶就往肚里灌,等到他好不容易平复了点气息,冷不防视线随意一扫,注意到沈孟虞隐在垂落长袖间的斑斑血迹,他瞳孔猛地一缩,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

他蹭得一下站起来,箭步上前捉住沈孟虞衣袖:“你……你也受伤了?”

沈孟虞一个不防被捉住衣袖,他低头看看自己袖间的血迹,蹙着眉头将衣袖从季云崔手里抽回来,摇头道:“我没受伤,只是吸了几口烟气,这应是方祈救我出来时无意中留下的。”

季云崔从沈孟虞的话中听出端倪,眼神一凛:“今日文清阁失火,不是意外?”

“不是,只是那一位为我设的局罢了,”沈孟虞低头将自己袖口染血的部分仔仔细细地折好,直到最后一丝血迹消失在臂间,他这才又从怀中掏出鱼袋,捻起袋中散落的两星炭灰,示意季云崔辨认,“这是我今日离开时在炭盆中抓的一把炭灰,火起时我身在阁中,本想自救,却手脚麻痹,兴许便是这炭火有古怪。我不通香事,你且看看这里面是否有问题。”

季云崔所学庞杂,于合香一道虽然不算精通,但为了方便与人交际,也算知道个皮毛。他接过炭灰,凑在鼻尖闻了两下,又从腰上取下针筒,用金针拨开其中较大的颗粒,将一部分颜色较为发蓝的灰烬聚在一起仔细嗅认。

他认着认着,脸色越来越沉。

沈孟虞只见季云崔从桌上取来一只干净的茶杯,将炭灰撒在杯底,又以沸水浇沃,最后一缕炭烟猛地从杯中蹿起,功败垂成的香料在空中幻出蒙蒙烟雾,却被季云崔一泼一扣,即使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狰狞地收敛起爪牙,无奈地消散在空气里。

季云崔放下倒空的茶杯,转向沈孟虞:“这银炭中加了特殊的香料,具体是什么我还不能确认,姑且能判断出的就是催眠但我可以肯定,绝非宫中惯用之物。”

以炭束筋骨,以火灼体肤,以锁困身魂,如此三重设计,为的就是封死沈孟虞所有出路,一心置他于死地。沈孟虞虽知萧赞为了给太子铺路,想要断绝自己对萧悦的影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然而当他再回头细思今日的一番遭遇,便是淡定如他,也不禁为之心惊胆寒。

九死一生,今日他入的本是一必死之局。

是方祈拼了命才换来这一条唯一的生路。

若不是方祈坚持……

沈孟虞呆坐原地,久久不语,季云崔从他一身血迹仪容间判断出他们今日一番历险定然非比寻常,即使他再信任沈孟虞不会说谎,此时也不禁为方祈的安危捏了一把汗。

他蜷起放在桌上的右手,握紧拳头,过了半晌放开,他反复做着这个动作,又警惕向书房门口处看了几眼,凝神细听门外动静,待得他完全确认四下无人窥伺后,这才展开已经被攥得发白的手指,清咳两声,示意沈孟虞回神。

“咳咳,”季云崔还记得沈孟虞的叮嘱,不敢大意,只谨慎地将音量放至只有他们二人听到的范围内,“你先前信中曾说,方祈或是先帝与齐妃之子,是流落在外的先帝血脉。若你判断无误,那他的身份如此重要,你怎可令他与你一同落入险境?”

“你当我想牵累他吗?”沈孟虞苦笑,“我那时被困火中,动弹不得,本已做好了交代在宫里的准备,可他执意救我,我拦不住他啊。”

“他……唉,”季云崔知晓方祈的心意,沈孟虞稍加解释,他便已明白当时的情形。怨怪的话再说不出口,他憋了半天气,一拳打进棉花里,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抱怨两句,聊作回应,“罢了罢了,他那小子一根筋,又独对你上心,他会这般选择,我早该料到的。你们既平安脱险,那其他的事,我也不该过问的。”

“他的性子确实有些太倔了,分不清轻重缓急,我还没……”沈孟虞跟着叹息一声,然而下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季云崔话里似乎有什么不对,瞳孔瞬间瞪大,“等等……什么叫‘独对你上心’?他……”

“独对你上心就是独对你上心啊,你对他不也是这样吗?”季云崔漫应一声,抬头只见沈孟虞双眉紧锁,似是一副还未完全明白过来的困惑模样,他心中忽然咯噔一沉,冒出一个十分荒谬却又有八分可能的答案来,“你他娘的不会还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应该知道什么?”季云崔的话越来越莫名其妙,沈孟虞愈发迷茫起来。

他仿佛离那个答案很近,近到触手可及,但下一刻他又离那个答案很远,远到天涯海角,他看不清那个答案原本的样子,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其上附着的无数熟悉的感情模样,然而当所有熟悉汇聚在一起时,灿烂辉光之间孕育的感情,于他而言,却是全然陌生的。

沈孟虞只见季云崔跳起来,骂骂咧咧地指着他的鼻子又说了些什么,似是在为方祈抱不平。可是他听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听到他应该知道的那个答案,他正欲开口直接询问,却见季云崔骂够了,一拍桌子站起来,径直向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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