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天边一朵云悠悠地飘过来,路经上空,遮了遮太阳,万千方折光的微点同那块温玉便一同暗了一暗。那位小公子终于把目光从那片粼粼的鲤鱼池中抬了起来,似是要看看天,不过天还未看到,先瞧见了不远处垂柳边站着的人。
年却升不料他会抬头,目光猝不及防的遥遥一碰。
年却升心道一声,要命。
这脸竟也生的如此清俊。
一双眼睛,是清澈的浅灰。——何谓浅灰?年却升就想,是他幼时不谙世事,难得心中牵绊甚少之时,夜半无眠,起身去房外坐着看天。一夜星辰璨璨着全映在眸子里,便是这公子双眼的样子。
那公子与他相视,先是愣了一愣,随后手中的折扇一收,干干净净地给年却升回了个笑容。
年却升心中又是一声:要命。
活了十六年,还从来没有人如此和善地朝他笑过。
笑都笑了,总不能转身就走了吧。于是年却升几步上前,本还想着怎么打招呼不显着无礼。走到跟前忽然眼前黑了一黑,随着脚步一晃,忙伸手扶住身边的石栏,那公子也扶住了他。
年却升懊恼了一下,抱歉地笑了笑道:“前些日子着了些风寒,站久了又有点头晕,姜公子见笑了。”
那公子没松手,措了措辞,终还是道:“无妨。”
从没有人教过年却升礼仪,此时这话该怎么接,年却升已经不知道了。
可是两个人面对面沉默又是怎么回事呢。
年却升轻咳了一声,挠了挠头道:“这时候各家弟子都上课呢,你怎么出来了,还心不在焉的。”
这姜公子啊了一声,抬头往那一排书房扫了一眼,有些无奈又为难地摇摇头道:“在那房间里闷得很,人又杂,事情多的不行。我……哎…也没什么,不想多待,就出来了。”
别家人说不想多待就逃课年却升倒是相信,可面前人是姜家的公子,年却升便起了疑。飞快地瞥了一眼这公子胸口的家纹,不镶金边,为庶。年却升心中霎时一片清明,试探着问道:“人多事杂,是年却清?”
他也没想年却升一眼就看透了自己心中所想,有点尴尬。本看着眼前这人与年却清眉眼有几分相像,大约猜出这是年却清的兄弟,不想说破来着。闻言也只好垂下眼,轻声道:“是。”
年却清这人,永远都看不得修为比他高的庶子。偏他父亲拿年却升刺激他还不够,还找出各门各家的例子,许面前这公子就是众多例子之一。课堂上又碰巧答出了什么难度甚高的问题……随便是什么吧,年却清那小心眼嫉妒心强的很,只要有庶子出了风头,就算是无意,他也要使点绊子。
“我算服了,他脑子里有坑吗。”年却升皱眉道,“找我事还不够,怎么还欺负到别家弟子头上了。”
这姜公子没想到年却升会出口骂他自己的弟弟,听了一怔:“嗯?”
年却升摆手:“没事,他那人就那样,你别理他。越理他越来劲。”
姜公子点了点头,还要再讲话,忽然听得远处有一女声在唤他。距离较远,听不真切,待那声音稍近了些,才辨出是一声:“阿沉——”
这日年家办宴,是邀请了姜家来的。姜公子侧过首,遥遥地应了一声:“母亲,我在这儿。”
年却升一同看过去,心里第三次说了一句,要命。
对这公子的礼数不会我也就免了,……反正是同辈,看着个头比我低,说不定还比我小一点。但是这长辈……这可叫我怎么行礼。
那女子就走近了。年却升灵机一动,趁姜公子行礼的时候学着行了一礼,还欲盖弥彰地正色道:“见过姜夫人。”
姜公子有点奇怪地望了年却升一眼,他母亲却没在意,还眼睛一亮地笑着向儿子问道:“阿沉,你朋友?”
姜公子也不好说才认识,年却升待他也算礼貌,还捎带了关心,只觉得若说初次见面倒有些不愿与他交朋友的伤人意思,便微一点头道:“是。”
这女子名作穆敛,为人很是清爽,也有些未泯的孩子心性。听见儿子交了新朋友,开心的不行。向年却升问道:“我是知道你的,年却升对吗?从前我来年家参宴见过这儿的弟子名册,你和我家阿沉的年龄最是接近。同龄不说,一个在夏天,一个在秋天。阿沉只长你三月,他甚少交朋友,还请你多关照了。”
年却升吃惊得很,这种被人记得生辰的待遇他哪有过。年家中长辈也没有肯如此温声细语同他讲话的,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阿沉年长于我,他是哥哥,哪里能由我关照了。”
穆敛瞧他如此正经地回应,忽而笑了起来,温声道:“年公子这么客气啊,那便互相关照了。”
年却升头一次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也便低了头笑笑。姜公子怕这两人说着说着会穿帮,忙向穆敛道:“母亲,你出来是不是很久了,不回宴上?”
穆敛啧了一声:“才出来你就赶我走,我还要问你逃什么课,要不是年宗主叫家仆去膳房取糕点说看见你在鲤鱼池愣神,我还不知道你逃课呢。长得大了,竟越发不听话。”
姜公子低下头道:“我这就回去了。”
穆敛笑道:“不过看你在这儿我也就放心了,你也不必太急着回去,和却升去别处逛逛散散心也好。你没什么事,我便先回宴上了。”
说完又笑着向年却升点了点头,独自踏着青石板的石阶,绕过桥弯离去。走了不久,又在不远的地方向两人挥了挥手。
年却升心中叹了口气,世界上竟有这样好的母亲。
叹完又转向身边的姜公子,歪了歪头道:“不知姜公子姓名?”
那人答道:“姜冬沉。”
年却升笑了一笑:“名字好听。”笑完又道,“你母亲当真是温柔得很。”
姜冬沉也点头笑道:“年公子过奖了。”
年却升心里啧了一声,怎么叫我年公子,这么生分。
这会儿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年却升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石阶,方才那枝垂柳不知道丢到哪去了。于是转手又扒拉了一片落在石栏上的树叶,一边捻着一边道:“你母亲说你朋友甚少,甚少是多少?”
“甚少就是……”姜冬沉想了想,“除了我三哥,没有别的人。他长我三岁,已经出去历练了。”
年却清把那捻成一卷的叶子丢进水里,转头笑道:“三哥是三哥,应该是家人,不是朋友的吧?”
姜冬沉略一沉吟,抿了抿嘴,点头道:“也是。那大约就是没有朋友了。”
年却升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想要交朋友的欲望,笑得更明朗起来,向姜冬沉道:“可巧,我也是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我们要不要……彼此关照关照?”
第3章 关照
姜冬沉先怔了怔,明白过他这是什么意思,展颜便笑道:“好啊。”
年却升不想他如此干脆,一时间倒有些愣了,仿佛是渐渐渐渐地才反应过来姜冬沉说了什么,一时间惊喜起来,笑道:“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