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晋全身一僵,面上轻柔温润的笑容也消失了,语调冷了下来:“……陈四喜不是乱说话的人,是谁去跟你说的这些?”
陈玉儿见他全不辩解,更觉心冷,淡淡道:“说这些还有意义么?你想得到的,都已经全部得到了。”
柳晋冷静地看着她,陈玉儿已经拭去了眼角的泪痕,那双温情脉脉的眼睛中敛去了少女的温柔与纯真,换上了包涵着说不清是爱还是恨的冰冷眼神。
女人还真是……爱或不爱都这般决绝呢。柳晋如是想,松开了握住陈玉儿的手,身体缓缓后靠到椅背上,平淡地道:“我不会让你走的,兰苑中需要一位女主人,你是我柳晋的妻子、柳家的当家主母,想念佛我便给你在家中修建个祠堂;出家之事,不要去想。”
陈玉儿瞪大了眼睛看着柳晋,嫁入柳府这么久,柳晋还是第一次以这么强硬冷淡的语气对她说话,这便是他的真面目么?陈玉儿苦笑着摇摇头,道:“强扭的瓜不甜,你何须如此?”
柳晋淡然一笑,嘴角那抹常见的笑容又浮了上来:“你若走了,我拿什么去让那只蠢熊乖乖听话?”
陈玉儿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蠢熊指的是谁,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失色道:“你……你给四喜哥的折辱还不够么?!”
柳晋凤眼微眯,摇了摇头轻佻地道:“我还未腻啊。”
陈玉儿单手撑在桌上,身躯微微颤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柳晋只是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对温顺乖巧的陈玉儿还是很喜欢的,不由得暗暗懊恼那个背地里嚼舌根的人。
堂中的气氛一时有些诡异,陈玉儿忽然垂下头喃喃自语了什么,然后起身走到柳晋身前跪下,左手扶到柳晋的手腕上,小脸上挂着泪痕,双目含情地从下方仰视着柳晋,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相公……”
柳晋见她神情突然变了,又成了之前那个乖巧柔顺惹人怜爱的陈玉儿,不禁一愣,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只听“噗”地一声轻响,腹部传来一阵刺痛,柳晋张口“啊”了一声,额头上的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陈玉儿仍是柔情脉脉地望着他,双目含着泪水,口中却冷冷的道:“这一下是为了我陈家刺的。”
接着陈玉儿右手将刺入柳晋腹部的簪子拔出,不待柳晋叫出声,又猛地刺了下去:“这一下是为了四喜哥刺的。”
柳晋汗如雨下,一双凤眼瞪圆了不敢置信地看着陈玉儿,腹部的剧痛让他手脚都有些麻痹,一时间居然做不出反应来。
陈玉儿手起簪落,又狠狠地刺到柳晋的腹上,喷溅而起的血花染了她和柳晋一身;她的双眼始终没有离开柳晋的眼睛,极为认真地道:“这最后一下是替我自己刺的。”
柳晋双手掩住腹部,血将他的衣服前襟尽皆染成了红色,疼痛使他面孔发白,冷汗直落,每一次呼吸都疼痛难忍,几乎昏厥。
陈玉儿跪在他的身前,呼吸声比柳晋还要沉重,手上、脸上殷红一片,更衬托得她的面色苍白得可怕,那双大眼睛仍是痴痴地望着柳晋;突然间她微笑起来,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舍,抬起右手将锋利的簪子刺向自己的喉咙。
柳晋的视线也没有离开陈玉儿,猛地伸出手握住了陈玉儿的手腕,这一动作牵扯到伤口,使他几乎眼前一黑栽倒过去。
陈玉儿已做好了必死的决心,却被柳晋突然地插手阻止,心中惊慌、恐惧、后怕等情绪交织,粉面上泪流满面,惊恐地看着柳晋。
柳晋苦笑了一下,心里的滋味也是极复杂,强忍着剧痛断断续续地道:“别做傻事……你若死了,他不知会怎么恨我……”
陈玉儿的勇气也不过是一瞬间罢了,此时已经惊吓得不行,丢下了簪子,全身瘫软无力地跌坐到了地上。
四喜破门而入时看到柳晋坐在椅上,陈玉儿跪坐在他身前,两人皆是一样被鲜血染成了血人、面色苍白得吓人,当即只觉得心头一紧,连呼吸都停顿了。
柳晋疼得不行,大量失血使他脑子发昏、四肢无力,陈玉儿又看上去比他还严重,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准备自己叫人,结果便见四喜闯了进来。
四喜大步奔到堂中,一把搂起瘫软在地的陈玉儿,见她六神无主的惊恐模样,眼泪鼻涕流了满面,心疼得眼角发酸,将她紧紧抱进怀中,虎目含泪狠狠地瞪向柳晋。
柳晋每呼吸一下都疼得死去活来,喉中隐约有甜味,面色白如纸,看那蠢熊冲进来,一脸担心的抱着刺伤他的人,却用警惕、防备、憎恨的眼神狠狠瞪他,心里又好笑又好气,眼中似有什么东西在试图模糊他的视线。
拦阻四喜不成跟着冲进来的家人们见了堂中的惨状,当即惊骇万分,柳安边冲向柳晋边命人去请大夫,四喜却无视了这些喧闹,只是极心疼的搂紧了陈玉儿,庞大的身躯微微颤抖。
柳晋歪着脑袋斜靠在椅辈上,怔怔地看着那蠢熊,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死去,见柳安靠近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因痛苦而沙哑的声音艰难地道:“刺客……惊吓到了夫人……四喜送她去……清原寺……静养……速速去……备马车……”
柳安早就骇得不行,当即听命行事;四喜将陈玉儿打横抱起往外就走,在迈出大门时,不知怎地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柳晋。
柳晋瘫坐在椅上,任由家人给他止血,那张飞扬的玉面上早没了往日的神采,惯带的儒雅温润笑容也消失无踪,只是一双凤目直直地看着四喜,眼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四喜不明白为何会停顿这一下,也不愿意去想,心中只有让小姐尽早离开此地的念头,甩开大步去了。
柳晋目送着他走远,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嘴角抽动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心底无边的苦涩渐渐地弥漫开来,知道再也不会看见那具庞大的身躯、那个深情款款的熊一样的男人、那张坚毅英武的面孔,不知怎地,一滴久违的眼泪自眼眶中不听话的滴落下来。
32
四喜抱着失神的陈玉儿出了门直接穿过庭院往偏门处走,家人仓皇牵了马在套马车,四喜把陈玉儿抬上车,兰苑中的丫头小厮跑过来好几个,皆神色不安,四喜让环儿上了车,把其他的人拦了,自己跑回房去随便拿了几样重要的东西,又把季啸赠他的锦囊带上;周管事闻讯来了,见四喜神色阴沉的往外走,拉住他道:“四喜兄弟,出什么事了?”四喜停顿下来冲周管事一抱拳道:“周哥,万事保重,后会有期。”言罢便干脆地转身离去,周管事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隐约觉得四喜这一次仿佛不会回来了,扬声道:“你也保重啊!”语音未落,四喜已走得不见人影。
卫夫赶来时,家人们已把柳晋移回了正房起居室,柳晋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衣裳前襟剪开了,大夫正替他上药裹伤;急忙走了过去,声音都有些颤抖:“公子如何了?刺客呢?”
柳晋睁眼看一下卫夫,有气无力地道:“纯和莫惊,我无碍的;让家人们封口,不要声张,免得老夫人担心。”陈玉儿无心杀他,几处刺伤并不致命,只是血流过多让他脸色不佳,上了药便好了一些;卫夫见他确实无碍,心稍稍安定了些,拉了把椅子坐到边上,等大夫裹好了绷带退下了,家人亦尽皆退下后,才向柳晋道:“外院防范密不透风,刺客应是进不来的;公子可是有事瞒我?”
柳晋微摇摇头,嘴边浮了一丝苦笑,叹气道:“罢了……此事到此为止,莫要再提;明日起一切事务便劳烦你与文宾,我……先休息几日。”说完闭上了眼睛;卫夫见他不愿说,又面色极苍白需要静养,便静静地退了出去。
陈玉儿悠悠醒转时已是第二日的天明,见自己身处马车车厢中,环儿睡在一旁,回想了一下昨日发生之事,先是心中疼痛了好一阵,后又发起呆来。
忽闻车外有鸡鸣狗吠之声,爬起身来拉开车帘,见马车停于一处乡野道旁,远处可见稀落村舍;四喜坐在车辕上,拿了什么东西正看得出神,见陈玉儿醒了,便靠了过来,道:“小姐醒了么?坐到里面去,外间冷。”
陈玉儿见四喜头发衣裳上皆有露水成冰,知他在这车辕上呆了一夜,心中极怜惜,忙道:“你也坐进来,这么冷的天气在外面呆一夜,你就不怕病了么。”
四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拍拍身上,坐到马车里来,这车是柳府里除了柳晋那一辆特制的马车外最大的一辆,三个人同坐也不觉得挤;四喜抖落了身上的露珠,坐到靠门帘的角落,陈玉儿见他仍然是那副拘谨神色,眉毛上沾了些水珠儿,坐在那里真如人熊一般,不由觉得好笑,心中的压抑也减少了些,柔声道:“四喜哥方才是在看什么呢?”
四喜闻言,从怀中取了个锦囊出来,道:“哦,这是季啸兄弟以前留给我的。”说着解开了锦囊摊在手中,里面装了块看去约有五十两重的银锭和一块布帛。陈玉儿不解地道:“你那位兄弟怎地给你留银子?”四喜抓了抓头,也不知如何回答;陈玉儿伸手过来取了他手中的布帛,打开一看却是一封写在布帛上的书信,信中道:君非笼中之物,若有一日欲出笼高飞,可携本信至关外白石城威远军驻地,寻柳定国字忠之者投之。
“柳定国?不是你在京师时假扮的那个将军么?”陈玉儿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问道,又看了信的落款,道:“……咦?季文秀……不就是荷园的季先生么?四喜哥,你与他们都有交情?”
四喜又抓了下头皮,“呃”了一声,有些羞臊地道:“曾与季兄弟喝了几杯罢了,柳将军却是只见过一面,想来不认得我。”
“既然如此,四喜哥不若去投那柳将军,以你的能耐,将来必然能出人头地的。”陈玉儿略有些欣喜地道。
四喜目光黯淡了一下,轻笑了笑,语气坚定地道:“不,我不去。”
陈玉儿奇怪地道:“为何?”
四喜嘿嘿笑了一下,没正面答她,掀起车帘一角看了下外间,道:“小姐,天大亮了,去那边村落吃点东西么?你、你若是还、还想出家,吃了东西换身衣服,再、再……”讲到尾句,语调不由得黯然下来。
陈玉儿看了下自己衣裳上干透了的血迹,心里又想到昨日之事,神色暗淡,口中干涩地道:“唉……我做了这样的事,去了庙中也不过是扰乱佛门清静罢了,如何还去得?”
四喜不敢看她,结结巴巴地道:“那、那咱们去寻老爷么?”
陈玉儿眨了下眼睛,这才明白过来四喜是为了要保护她,才会说不想去那柳将军处,顿时一阵暖意涌上心头,又想起柳晋那恶人的所作所为,不由得心中一酸,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