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叫什么?”江岭心终于开口问道。
卯四蓦地抬起头,这么多年,江岭心似乎在刻意忘掉这个孩子,不过问分毫,如今这句询问,可是要重新接纳自己的骨肉了?
“沈观。”
雷雨停歇,天色渐明,檐下新燕在天边划出一道影线。小沈观醒来的时候,对上一双清美冷厉的眼睛,小小的汤匙盛了药正抵在他唇边。
“醒了?”
坐在他身边的人神色冰冷,声音却有几分生涩的温柔,
“爹……”小沈观低声喃喃着。
江岭心脊背一僵,端着药碗的手微晃,洒出几滴汤药。
“爹!娘!”小沈观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褥赤脚往下跑。他躺了好几天,没跑出两步,腿上一软眼瞅着要栽倒在地。一只手将他稳稳捞起来,重新扔回床上。
小沈观被摔得一个踉跄,小脸煞白,浑身不住发抖:“我爹娘……”
“都死了。”江岭心静静望向床上抖做一团的小东西,面无表情道:“你应该是看见了的,全都死光了。”
小沈观浑身僵了许久,默默蜷起自己,一点声响都没有了。
江岭心看着小东西瘦小的肩膀抽动着,下意识伸出手去,却堪堪停在半空。他迟疑一瞬,还是将手收回,指尖微蜷在衣袖里,道:“不会再有人宠着你,以后事事都要靠自己。”
小沈观咬牙低泣许久,才断断续续哽咽道:“是谁杀了我的父母?”
江岭心道:“诚安谢家,他们想要抢占运河上的生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沈家夫妇。你想要报仇并不难,诚安的谢家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你可知,他们为何敢如此猖狂?”
小沈观抬眸,通红的双眼里满是恨意。
江岭心顿了顿,道:“因为,他是武靖王谢氏的分支,有这样的主家,他们自然不必怕。想知道如何报仇吗?”
小沈观看着眼前这个眉眼冷淡却气势凌厉的人,缓缓点了点头。
江岭心语气温和道:“一颗参天大树,砍其枝叶是没用的,你得挖了它的根。”他伸手轻轻抹了一下小沈观泛红的眼尾,沾去少年的眼泪。
“先生……教我……”小沈观声音嘶哑,面对未知抛却胆怯,孤注一掷地拉住了眼前人的衣角。
江岭心微有动容,看着拽住自己衣角的小手,心底一软,道:“做我的徒弟。”小沈观应了,唤了声“师父”。江岭心失神一瞬,从袖中摸出狴犴玉符亲手系在小沈观腰间。
冷玉乌黑,沉甸甸的悬着,那时沈观尚小,还未明白它象征着什么。
那是江岭心所能给出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东西。
第70章
江岭心待小沈观是很严厉,第一次当师父,没什么经验便罢了,从前他师父是如何待他的,他也下意识照样子学着教沈观。
习武的那段时日,小沈观常常因为手腕肿痛整夜整夜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着房梁直到天亮。有时候卯四会悄悄来看他,给他带一些外头孩子们都爱吃的零嘴。那是小沈观最开心的时候。
卯四用药油给小沈观揉着细瘦的手腕,看他的小主子歪着脑袋啃一块点心,嘴角上沾着枣泥儿。
“再过些日子小主子生辰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卯四问道。
小沈观垂下眼睛,抿了抿唇角,有些羞赧:“四叔,我想吃扬州的菱角。”
卯四有些高兴道:“好,回头我托人给你带些。”
没过几天,江岭心接到一道密令去江西一带查案,卯四随行。案子查得顺利,该缉拿的要犯也落了网,一行人回府时途径扬州,卯四想到这件事,有意说给了主子听。
江岭心正忙着写呈给圣上的卷宗,没理会他。卯四不敢再多言,第二天自己趁着空余时间去了趟河边的集市,去给小主子买些新鲜的菱角。八月里的菱角,乌油油的摆在那里,卯四买了一篮子正要走,忽然在人来人往的河边集市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正蹲在岸边一条停泊的渔船前挑菱角,白衣逶迤,沾了些许泥土,周身素净,连发冠也未戴,由得墨发如泼,松松绑着,不欲惹人眼。几个摊子的菱角让他翻了一遍,笨拙又认真地比对着哪个更好些。
卯四失神地远远望着,许久,忍不住摸着鼻子低头一笑,将自己手里提着的一篮菱角随手送给了路边的小孩儿。
第71章
此番回金陵的路上突遭伏击,江岭心折了三名影卫,自己也受了一记剑伤。好在伤势不重,静养一段时日即可。
只是江岭心归心似箭,简单包扎一下便继续赶路了,回金陵的那天恰逢大雨,冒雨赶了夜路,三更天的时候才到天衣府。
小沈观独自一人缩在床的一角,他住的地方很大,却没有仆从丫鬟。江岭心不想他养出娇奢气,平日里都是让府里的侍卫陪伴他,夜里自然也没有负责照顾起居的丫鬟在身边。
江岭心不知道他的小沈观和普通的小孩子无甚两样,怕黑,也怕打雷。
窗外雷声大作,闪电映得天际煞白一片,轰鸣声似乎要把整个金陵都笼盖在乌云之下。江岭心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床角那小小的一团。
“观儿?”
小沈观一愣,猛地抬头看见向他走来的人:“师……师尊?”
江岭心缓缓走过去,犹豫一瞬,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沈观的头顶,道:“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小沈观咬了咬下唇,不敢说自己是因为怕。
江岭心看了眼外面忽明忽暗的雷电,又低头看了眼黑暗里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孩子,苛责他过于软弱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师尊,你衣裳都湿了。”小沈观伸手轻轻拉住江岭心的衣袖道。
江岭心一路冒雨而归,衣衫沾水。他伸手解了外衣,担心衣裳沾湿了孩子的床榻。
小沈观忍不住靠近了一些,犹犹豫豫道:“师尊……你冷吗?要不要躺进来一些?”小手掀开被褥,悄悄偷看着师尊。
江岭心知道,这个孩子是害怕雷雨天,想要人陪着。他觉得胆怯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该训斥。可能是夜色太深,那处在黑暗里的小脸就显得格外可怜,看得人心头发软。
等江岭心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小沈观的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