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久夜道:“早就养好了,主子今晨不是看过了么。”
贺珏语噎,瞪了男人一眼,“你小子这会儿倒是牙尖嘴利。”
靳久夜不置一词,过了会儿又道:“主子担心齐公子,属下一定会将齐公子带回来,请主子放心。”
贺珏自己都不敢向齐阁老保证齐乐之一定能回来,只能说尽力而为,靳久夜却如此坚决,听这话音,贺珏便知道男人是当真义无反顾,他不许也没用了。
“朕不愿你年节时不在朕身边。”贺珏看着靳久夜道,“朕不想你再出去奔走了。”
靳久夜看见了贺珏眼中涌动的情绪,却只是淡淡道:“潜伏追击,探听厮杀,是影卫的专长。齐公子乃一军主帅,离奇失踪,旁人怕不能破了这案子,只有属下能将齐公子带回来。更何况,若属下不能出去奔走了,那对主子还有什么用?”
最后一句,最致命。
这个男人往往知道如何才能戳中贺珏的要害,贺珏心里隐隐作痛,“可若是你也着了道呢?”
靳久夜摇了摇头,似是自信又似是承诺地回答:“主子还活着,属下不敢死。”
若死了,谁来保护你?
贺珏恍惚间想起崇明二十三年,他背着年幼的自己穿过闹饥荒的州县,那里连树皮都被人啃光了,他们饿得半死不活,自己更是几近昏迷。而只有靳久夜,他的步子从未停过,他留着最后一块饼,最后一口水,都塞给了自己。
一千三百里,他们徒步走回了西京,贺珏也曾拒绝过靳久夜,他知道那是他们唯一的干粮。可那时候靳久夜说了什么呢,好像说了跟现在一模一样的话。
黑衣少年说,只要主子还活着,属下不敢死。
也许无数次频临死亡几近崩溃之际,靳久夜便是靠着这样的信念坚持下来的吧。
贺珏回想起来,靳久夜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啃猪蹄跟红烧肉这类油腻的东西,大概就是那一年饥荒从战乱之地回来,他说,红烧肉扛饿。
当日下午,靳久夜简单收拾了一下,带上几个暗侍卫,并贺珏钦点的两名武将,一同奔赴玉石关。
五日后是除夕,按照惯例贺珏设宫宴,与众公卿大臣命妇夫人们一同守岁。皇后之位空悬,唯一的贵妃又不在京中,就算在也不可能跟命妇坐在一起,而往年有太妃主持,今年太妃薨逝,贺珏便请了长公主照应。
赵瑶的肚子大了,冬日里寒冷不便走动,除夕宴便没有出门,贺珏关心地询问了几句。
长公主倒是比往日心情松快了些,甚至齐乐之出事那日也没闹到勤政殿来,贺珏有些好奇,很想问缘由。
长公主便道:“阿瑶说,只要有影卫大人在,乐之就一定能回来。”
贺珏听得心头苦涩,“你们就这么相信他?”
“这世上,便没有那位影卫大人办不成的事。”长公主感慨道,“我那日得了消息着急要进宫,可听说下午影卫大人便奉命出京了,一颗心竟然出奇地踏实了下来。本来不敢告诉阿瑶,怕惊了她的胎,可阿瑶知道了,心里也安稳着,甚至饭食上还比从前好用了些。如今想来,陛下你身边这位贵妃,原是我们心中守护神一般的存在。”
“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贺珏淡淡道,“就算他是好的,可还有那么多人厌恶他。”
“也不是,只有那些世家老顽固罢了,其实很多人是敬着他的,至少齐家那些小毛孩子们,都以能穿上玄衣司暗侍卫那套鹰纹黑衣制服为荣呢。”长公主嘴角露出一点点笑意。
贺珏见此也跟着笑了笑,他的夜哥儿总是这般地好,不光是他一个人的小仙子。
初五,玉石关的奏报循例送到了内奏事房,除了日常汇报外,里面夹杂了一封靳久夜提笔写的书信。他素来很少写字,奏报是玉石关武将写的,应当是除夕那日发出,这会儿才送到西京。
靳久夜那封信,也就是一张不甚珍贵的白纸,笔墨亦很粗糙,但却是第一次,靳久夜给贺珏写信。
信的内容很简短,也就几个字,主子,新年大吉。
贺珏翻了翻,没瞧见别的话,心里有些失落,可到底将信压在了书案上,时不时拿来看看。
一日午后,伺候的小宫人手脚笨重,不小心打翻了茶壶,水渍浸到了那封书信上,贺珏顿时勃然大怒,只当毁了那封信,但没想到浸了水的纸张平白又多出些痕迹。
只见白纸黑墨,新年大吉底下还有四个字。
思君念君。
一笔一划皆郑重,贺珏看着看着,就笑了。
信是毁了,可人,好像又离得近了。
第50章 心不由己。
十日后是元宵节, 循例奏事房又该收到玉石关的奏报,贺珏盯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小官人才将奏报送到勤政殿, 说是传令兵刚到的。贺珏拆了封条, 看了一眼不知哪个武将代笔的字, 虽说工整却失了几分灵气, 他不欲先看, 而是开始翻靳久夜的信。
竟然没有。
贺珏懵了, 怎么可能?不是思君念君不见君么?才过十天就没思没念了?
他还想看这次夜哥儿会写些什么样的话,结果, 一无所获。失落和不开心充斥在心间,他暗暗骂那男人出了皇宫就开始野了,连句话也不交代,让他白白担心和期待许久。
好在奏报还是写了点有关靳久夜的内容, 说是影卫大人发现了齐乐之的踪迹, 已经带着暗侍卫出去了。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意味着很快齐乐之便能被解救回来, 贺珏连忙召来齐阁老,将这封奏报分享出去,好教齐家不要太过担心。
齐阁老连连表示感谢,“若此次乐之得救, 最大的功臣便是影卫大人, 老臣一定要先谢过影卫大人。”
贺珏笑了笑, “他不爱这些虚礼,阁老你也别特意去谢他, 说不定他还搞不懂为什么。若是乐之回来了,阁老你到时候帮朕一个忙便罢了。”
“什么忙?”齐阁老问。
贺珏神秘一笑, 先卖了个关子,“总之帮朕说几句话就成,别的不用担心。朕的人品还信不过么,自然不会教阁老难堪。”
齐阁老便答应下来,贺珏暗地里偷笑,心想到时候挟恩图报,齐阁老可不要出尔反尔。
他已然想到了日后册后之事,只等着这次靳久夜带着齐乐之回来,约莫年中端午或者七夕的时候把事提一提。先起个头,前朝那些老世家肯定会闹上一年半载,但如果运气好的话,兴许年尾就能跟他的夜哥儿补洞房花烛了。
经此一事,齐家应当是不会竭力反对的,至于皇嗣储君,总归有解决的办法。
贺珏想得美,日子也过得快。转眼到了一月底,一旬一次的奏报还没送到西京,靳久夜也没有信回来,贺珏心里有点发慌,连带着内阁也略带浮躁。
齐阁老已忍了四五日,终究忍不住去问贺珏,“陛下,影卫大人还没传回好消息么?”
贺珏摇了摇头,“尚未。”
齐阁老叹了口气,“这次都延迟五日了,虽说边关瞬息万变,延迟一两月的也有,可这次老臣心里不大安然。前些日子见到长公主,都听她说在家念佛经祈福。”
贺珏皱起了眉头,他无意识转动手腕上的佛珠,这串已经戴了几月,是上次跟靳久夜争执后换的。张福说上面刻的是祈福经,偶尔他也想念一会儿佛经替靳久夜祈福,不过想想靳久夜身上戴着他求来的平安符,便又觉得那人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还没光明正大地娶他,怎么能就这样弃他而去?
“不会的,阁老放心。”贺珏这样安慰着齐阁老,也同样安慰着自己。
不到三日,徐徐来迟的边关奏报终于送到了奏事房,上面标了紧急字样,贺珏心里咯噔一下,慌得连手指都有些颤抖。但身为君王,他尽力克制自己的慌乱,绷紧了唇角,显出镇定的样子来。
可拆封条的时候,还是没能一下就拆开,里面的字迹潦草凌乱,可见上疏之人也无法镇定。
玉石关又出事了。
狼烟骑来袭,靳久夜失踪。
贺珏感觉眼前一黑,死死盯着失踪二字上,好半天才稳住心神,他捏紧那纸奏报,立即召来内阁大臣议事。
众阁臣议论纷纷,贺珏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只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被先皇算计囚禁时,靳久夜双手各持一把长刀一把短刀,从太和门一路杀进了勤政殿,禁军、羽林卫,无数人涌上去,却无法阻挡他的脚步。先皇差点儿受此胁迫弃皇宫而逃,那一夜,火光漫天,血流成河。
那是宝元三年,贺珏在皇子争位中初成大势,先皇却心生忌惮欲除之而后快,谁能躲得过一国之君的算计?贺珏不能,靳久夜亦不能。但靳久夜不跟人讲阴谋算计,他只讲武力,硬生生从太和门杀出一条血路来,他对着先皇说,放了六皇子,否则我杀了你。
先皇瘫坐在龙椅上,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满头冷汗,满眼恐惧,连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都做不到。
因为他面前的这个黑衣男人,浑身是血,眼神冷漠,提着刀,刀锋被砍得卷刃,却一丝丝滴着血,一步一个血脚印向他走来,仿佛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那是贺珏第一次见到素来威严伟岸的父皇,露出哀求乞怜的样子。
那也是贺珏第一次见到靳久夜如同一个血人,周身弥漫着血腥气,他冷酷凶狠,可同样是强弩之末。
这个样子,留存在贺珏记忆里许久,可在此后很多年都没有被他再想起,哪怕是后来靳久夜违抗命令非要从万军之中取楚王首级时,也没有过。而今天,他突然就想起来了,他仿佛见到那个男人倒在血泊中,只凭着最后一丝意志支撑着再站起来。
他的刀尖滴着血,他不肯倒下。
勤政殿里吵了许久,每个人都很焦躁,很着急,同时也很恐慌。
齐乐之是什么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年纪轻轻不足而立便入了内阁,绝非是因为他父亲是内阁首辅的缘故。而靳久夜更甚,那便是一个被魔化又被神化的存在,当年从生死营爬出来,在五王之乱中稳稳当当地护住了当今陛下。那时候生死营出来的影卫个个凶残,谁家主子身边不会有一个?而他却是影卫中的影卫。
这两人都栽在了玉石关,试问朝中何人不恐慌?
贺珏再也忍不下这般吵闹,他不发一言,径直站起身,众人顿时噤声。
他跨过所有人的目光,大步流星地出了勤政殿,站在殿外,二月的冷风依旧挟着严寒,刮得他脸生疼。他想起两个多月前,他与靳久夜也是站在这处,他们望着漫天飞雪,语气平淡地讨论册后的事。那时候,无论他说什么,靳久夜都应了。
即便那男人依旧不解风情,可是贺珏心里却觉得又暖又甜,想着一辈子那么长,他总会有时间将靳久夜的心暖起来。
可现在,贺珏捏紧了拳头,眼前再一次浮现了那人浑身是血的模样。思君念君,不见君,贺珏心里被揪着疼。
“陛下。”齐阁老也跟着出来了,他仿佛一下老了好几岁,在贺珏身后轻声开口。
贺珏转过身,勉强扯了扯唇角,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发现半个字也说不出。最后他只能劝道:“外头风大,阁老年纪大了,先回殿中避避吧。”
齐阁老摇了摇头,“老臣想与陛下说说话。”
“说什么?”贺珏心中苦涩,他已经没心思没精力再端着君王的威严,再做出一副明君的样子礼贤下臣了。
“陛下,臣也是看着你长大的。”齐阁老的声音有些沙哑,又缓慢,“在臣面前,陛下有时候也不必强撑着。”
在这个时刻,或许一句话或者几个词,便能彻底击穿贺珏的脆弱。
贺珏深吸一口气,忽然眼中有了湿意,对靳久夜的担心一下子从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渗透出来。他的背似乎也不那么挺直了,他的语气也显得些微颤抖,“阁老,朕想去玉石关。”
“陛下!”齐阁老惊呼,没想到贺珏突然做了一个这样一意孤行的决定。
贺珏苦笑,愈发坚定了内心的想法,“朕要去玉石关,看看那些牛鬼蛇神的真面目,看看谁敢犯我南唐国土,看看谁敢伤我南唐子民,看看……”
朕的夜哥儿在哪里。
贺珏轻了声,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齐阁老问:“陛下的意愿,无法更改了么?”
“是,无法更改。”贺珏非常肯定。
“可若陛下一去不复返,西京又当如何?”齐阁老坦率而尖锐地问。
这个问题换做旁的大臣,必然是藏在心中不敢问的,谁敢言及天子的生死,岂非犯了欺君之罪?然而齐阁老为了南唐天下贺氏江山,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
“陛下无中宫皇后,无东宫储君,宗室中亦无族老宗伯,一旦有任何闪失,朝中必然大乱,老臣不知该如何应对。”
贺珏听到这话,突然笑了笑,脸上的神情轻松了许多,淡然道:“阁老历经三朝,连先皇在时也能稳固朝纲,想来若朕崩逝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更何况玄衣司这些年将混乱的朝堂阴谋肃清得很干净,朕也竭力选拔了能臣良将,就算没有储君,就算群龙无首,也绝不会重现当年的五王之乱。”
贺珏的语气非常自信,那是一个帝王对于天下的掌控。
齐阁老默不作声。
贺珏的话仍在继续:“若朕当真不能从玉石关回来,阁老自可做顾命大臣,于宗室中选拔贤能者继位,无论何人,都可记名于朕之子嗣。”
“如宗室中无合适人选……”贺珏说到此处,顿了顿,随后又释然,“朕愿把南唐托付于阁老,托付于齐家上下,阁老自可登位为君,绝不算篡位谋逆。只要南唐百姓安居乐业,这天下是不是姓贺,又有什么关系?”
最后几句话,是齐阁老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惊得不能自已,半天说不出话来。
贺珏不等他多言,又开始分析形势:“朕若亡故,南唐势必不能再与北齐纠缠下去。阁老必要第一时间与北齐和谈,以便稳定边关,割地赔款也不必顾忌,只一条,绝不能让狼烟骑伺机残虐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