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季远垂下头,不敢再想,不敢再说。
他只能怀着期待与希望,只能相信靳久夜能撑到这个时候,可是他自己很清楚,他从葫芦谷跑回来,一刻不停歇都跑了整整一天一夜。
那个男人,还能坚持到现在吗?还能坚持到玉石关的救兵赶过去吗?
搬救兵,回玉石关报信,究竟有没有用他都不能去想,奔逃到最后只剩下心中一个无法抹去的执念。如今见到了贺珏,他拼命坚持的执念突然就没有了依靠与着落,他意识到时间根本就不够的,靳久夜就只是把他支使回来。面对那样凶险的境地,而且是在北齐境内,那个男人或许只有死路一条。
难以压抑的恐惧布满全身,即便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他仍然咬着牙跋涉了一天一夜,可到现在,他却忍不住咬着拳头,颤抖着哭出了声。
“陛下,您救救影卫大人!求求您救救影卫大人!”血与泪混合着从他的脸上滑落,他抬起脸来,把所有希望与渴求都寄托于贺珏,他的陛下。
贺珏则紧绷着脸,眼睛也是通红的,他到后面几乎没有说话,大概是忍耐了许久才维持住表面的冷静。
然后他凛然开口:“裴行歌,你带人去北河下游搜寻齐乐之!高山鹰,你带上京畿卫所有,立刻跟朕去葫芦谷!”
“是!”高山鹰应道。
裴行歌却犹豫了,“陛下,你不能去葫芦谷,有狼烟骑在,还是让臣与高将军带兵前去。”
“你阻拦朕?”贺珏狠戾地看向裴行歌。
裴行歌惶恐,但又不得不道:“陛下还是坐镇玉石关,等待消息为好。”
“不可能!”贺珏断然否决,歘的一下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剑身闪着寒光,他的声音亦寒冷逼人。
“你若阻拦朕,去了葫芦谷却带不回靳久夜,朕会让你、跟你手下所有将士通通给靳久夜陪葬!”
裴行歌瑟缩了一下,在场所有人都在心尖颤抖。
“但如果朕亲自去,朕只会责怪自己怨恨自己,不会牵连旁人!”贺珏闭上眼,痛苦地说道,“孰轻孰重,自己掂量!”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明君,只是惯常克制压抑了内心的恶与恨,但他此刻更清楚,如果失去了靳久夜,他会疯。
那些恶与恨,就再也压制不住了。
他的善良宽容从来都是靳久夜给的,是那个男人替他扛下了所有阴暗与业障,才使得他能够彻底站在阳光底下,才使得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辜负对方的付出,好好做一个勤政爱民的贤明君主。
靳久夜是他的小仙子,他会亲自带他回家。
第52章 夜哥儿,是我。
裴行歌做不到一定能将靳久夜从葫芦谷带回来, 他甚至认为这会儿带兵前去营救,早已为时已晚。所以面对贺珏的质问,他只能沉默。
贺珏带了裴戎同行, 高山鹰领着三千京畿卫禁军浩浩荡荡从玉石关城门口开走。
禁军是十里挑一乃至百里挑一的精兵, 是护卫皇城的虎狼之师, 他们适合千里奔袭, 插入敌人的心脏。而玉石关十万驻军, 另有两名武将领头, 带了两万人马紧随其后。只是贺珏等不及,直接先行一步。
葫芦谷在玉石关以北的北齐境内, 算是北齐边境的一道天然防线,整个地势成葫芦口袋状,依靠地形优势,北齐可以以少打多, 常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威猛。
贺珏知道这个地方, 自钟缙老将军惨死之后,南唐的每个臣民都死死记住了这个地名, 而王公贵族们都一一记过舆图上那片土地的每一个弯折曲线。学军事的第一堂课,老将军们都会讲葫芦谷之战,如何利用这样的地形伏击,又如何在这样的地形中反击。
但那是人数相当的两军交战, 而如今, 靳久夜是以一人之力对抗千军万马。
不知道狼烟骑到底有多少人, 贺珏下意识希望,齐乐之将狼烟骑都打残了, 而追出来的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裴戎,你知道明王坛是什么地方吗?”贺珏的脑海中一直回想着林季远说的每一个字, 葫芦谷他清楚,但日月神殿的明王坛,他就不甚了解了。
裴戎对此略知一二,当时听到明王坛这个地方他也很震惊,“那是日月神殿的总部,深入北齐境内,离齐都永安不到三百里,影卫大人胆子也太大了,他怎么做到的?”
贺珏紧锁眉头,不到三百里,难怪他们逃了好几天,眼看就要到边境了,却还要引追兵去葫芦谷。
裴戎见贺珏不说话,便继续解释:“北齐信奉明王,认为那是救世主,日月神殿是明王在人间的象征,日月二字,便是拆开的明字。”
“嗯,这个朕知道。”贺珏一抽马鞭,让马儿跑得更快些,他太着急了,恨不得立马见到靳久夜。
裴戎见此也不再多言,虽说是远在边关,但影卫大人入后宫已有大半年了,再闭塞的消息也传了过来。他见过那位传奇般的人物,只觉得对方杀伐果断,根本不可能跟情爱沾上边,而今看陛下心急如焚的模样,才彻底意识到,那位不光是玄衣司的影卫大人,还是西京城的贵妃,是陛下心之所爱。
夜,朗星照空。广袤的荒原上,黑甲骑兵训练有素地狂奔,哒哒的马蹄声震耳欲聋。
葫芦谷,一道天险般的峡谷,很快就呈现在他们的眼前,周围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鸟叫都没有。浓重的血腥味老远就呛得人头皮发麻,冲锋前列的高山鹰调转马头,回来对贺珏说:“陛下,前面就是了,臣看到了断肢残臂,身着银甲……”
“是狼烟骑。”裴戎率先说道,他极目望去,葫芦谷的峡口犹如一线天,被漆黑的夜色笼罩,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轮廓,仿佛是一个巨型怪物张着吃人的巨嘴。
“可能听到打斗声?”贺珏沉声问。
高山鹰摇头,“没有,很静,静得可怕。”
贺珏心里沉甸甸的,如果连打斗声都没有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没赶得及,是不是只能去无数具尸体中或者残肢中,去寻找他的夜哥儿?
“立刻入谷。”贺珏下令,双腿一踢马腹,离开队伍,加速走到最前列。
裴戎跟了上去,他望着夜色和远处的山谷,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陛下,臣建议你还是守在谷外,以防有什么不测。毕竟这地方,着实很安静了,保不齐狼烟骑还留在谷内,或正埋伏在哪处准备伏击。”
“若狼烟骑还留在谷内,朕更要进去会一会了。”贺珏扬起马鞭,速度愈发快了起来,将裴戎和高山鹰都甩在身后。
其实他更期望狼烟骑还在葫芦谷,如果走了,那意味着靳久夜已然被他们拿下。贺珏了解那个男人,他从来不会被任何人拿下,除非身死,否则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提起刀继续战斗。
他的耐力与决心,非比寻常。
峡谷内层层叠叠的尸体,地面的土壤都浸成了红色,淌着血缓缓流动。京畿卫的马蹄踏过这片土壤,贺珏已然冲到了最前面,比他更前的只有三四个冲锋兵。
狼烟骑还没有走,他们还有几百人围在峡谷的中央,个个手持刀剑,却都静立不动。在他们中间的,同样是个静立不动的黑衣男人,他左手撑着一杆银枪,右手提着一把短刀,血糊满了他全身,连刀面都是流不尽的血红。
双方对峙着,谁都没有动作,谁都没有出声,仿佛是一尊尊雕塑,站了几天几夜,或者上万年。
星空往下沉,夜色往下坠,黑暗掩盖着血腥,远处的人群犹如一个个恶魔阴鬼。
京畿卫的马蹄声惊动了外围的狼烟骑,他们齐齐转身看过来,随后骚乱地往后退,贺珏下令:“格杀勿论!”
他的马率先踏过,手腕翻动,持剑刺破几个人的咽喉,他面色冷静,眼神只注视着那个远远静立的黑衣男人。
有狼烟骑冲了过去,贺珏心头一紧,却见男人提刀,电光火石间,一颗新鲜滚烫的脑袋落了地,男人的动作利落无比,甚至让人看不清他是怎么出的手。没有人再敢上前,他们往后退也下意识地避开。
贺珏骑着马冲开人群,紧随其后的京畿卫破开一条道路,黑衣男人在道路的尽头,周围的厮杀喊叫不能影响他分毫。
没有人近到他身前,没有人意图与他战斗,他便一动不动,手中的银枪支撑着他站立,他冷漠得连呼吸声都没有。
贺珏翻身下马,在一片尸骸中,一步一步地向男人走去,他越走越快,踩过血海尸山,眼里只有那个男人。
“……”他想喊出男人的名字,可发现嘴唇颤抖,喉咙竟失了声。
越来越近,近到他终于看清了男人的脸,是那张熟悉的脸,他的胸口犹如被巨石弹压一般疼痛。
一条条血痕凝固在男人的脸上,他的脸色一片苍白,连嘴唇都乌青了,他的眼睛无神地看着远方,眼眶周围尽是一片通红的血丝。
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三尺内,男人果断提刀,刀锋滑向贺珏,贺珏惊讶地撤后一步,几乎在一瞬间穷尽毕生所学,险险避开了这一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男人,感到脸上一痛,不禁伸手摸了摸,摸到了温润的血丝,被刀锋划破了脸。
如果没有避开,那么划破的是他的喉咙。
而出刀之人,没有为伤到贺珏而感到一丁点惊讶或自责,他的神情依然冷漠,眼神依然无光。
他依然提着刀,随时为战斗准备。
贺珏意识到不对劲,他的夜哥儿没有认出他,只要近到身前,靳久夜不管是谁都会一刀取命。这是杀红了眼,杀到只剩下反应。
他就是依靠反应和本能支撑到现在,他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撑着最后一口气。
贺珏看到男人身上,胸口不知何处还在流血,一点一点浸出来,湿润了他的外衣。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黑衣早被撕裂出一片又一片的伤口,贺珏心疼得无以复加,手与脚都在颤抖。
“哥……”他慢慢上前,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哭腔,“夜哥儿,是我。”
“我来了。”贺珏的声音一点点靠近,男人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他看着贺珏,像是在寻找什么,好半晌,两人都这样彼此对视着。
随后黑衣男人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想说什么?”贺珏问,靳久夜突然脚下一软,支撑的银枪脱了手,哐当一声歪倒在地,连着人也往地上软了去。
贺珏猛地冲上前,接住了男人,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声音沙哑而动容,“夜哥儿,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去。”
靳久夜咳了两声,尽力站直了身体,他看向贺珏,目光认真而内敛,“……主、主子。”
他的嘴皮干裂,身体冰冷,僵硬得犹如一具死尸,声音像是被利器撕拉着,微弱得几乎听不清,贺珏要靠得很近,才勉强听见了一声主子。
“夜哥儿。”贺珏低着头,看着靳久夜的嘴唇,回应着男人的话。
那双唇,好像失去了所有血色,一张一合,却不能告知他任何话,贺珏突然心中一个念头,他凑上去,用自己的唇帮它一一润过,然后道:“你说。”
靳久夜大脑一片空白,好半晌,映入脑海的只有一句话,主子在这个时候,还只想睡他么。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靳久夜感到唇上的温度还在,身上也好像在慢慢回暖,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慢慢说出了想要说的话。
他说:“主子,齐公子被属下救出来了,在北河沿岸,你快派人去找。”
贺珏神色一僵,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难受极了。
“这个时候还提齐乐之做什么?朕都知道了。”贺珏低声回应,随后看着靳久夜的眼睛,又忍不住问,“你的心里只有齐乐之,没有朕么?为了救齐乐之,你连命都敢搭上去,有没有想过朕?”
他的语气很淡,没有埋怨,亦没有责怪,他只是太难过,太心疼了。
他差点儿就要见不到这个男人,直到此刻,他才敢泄露自己的真实情绪,坦然承认。
“朕,怕死了。”
靳久夜的力气几乎全部松散,倚靠着贺珏才能勉强站立,他脑子转得很慢,想不出该怎么回答。或许他应该哄哄主子,说别怕。又或许他应该告诉主子,他不是为了齐乐之才去救他,而是为了主子才去救的。
然而这些话,他都觉得说出来不对,他应该说些别的,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就在这时,他看到旁边两个狼烟骑冲了过来。
他一言不发,提刀就挡了上去,下意识将贺珏护在了身后。
刺啦——鲜血绽开。
血珠呲到了他的脸上,他随意地抹了一把,手里的刀有些软,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反应跟不上了。
与此同时,身后的贺珏突然上前,环住了他的身体,侧过身,他没来得及看清,一柄利刃刺到了贺珏的腰上。
原来是一人佯攻,一人偷袭。
“主子!”靳久夜反手一刀,直接割破了那人的喉咙。
“没事。”贺珏扯着嘴角笑了笑,环顾四周,“最后几只臭虫,想要拼死一搏罢了。”
京畿卫已将其余的狼烟骑全部斩杀,还有十余人在逃窜,裴戎带了人狂追,高山鹰见贺珏受伤,连忙奔了过来,“保护陛下!”
靳久夜望着贺珏的腰侧,伸手去捂对方的伤口,贺珏反而握住了他的手,感到男人的指尖冰凉,他拿起来凑到唇间,嘴里哈着气小心翼翼给人取暖。
男人的体温实在让他害怕,好像跟一具尸体差不了哪里去,他想帮人全部暖和起来。
“主子……”靳久夜感到不适应,分别了一月有余,好像不太适应贺珏的亲近,他感觉心里怪怪的,又说不清哪里怪。
也许是频临死亡的意识幻觉吧。
贺珏抱着他,轻声道:“夜哥儿,别说话,省点儿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