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珏说了这话, 全场顿时寂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着上首的年轻君王。
王冠珠帘下, 一双坚定犀利的目光扫过台下所有人,他微微一扯嘴角,露出一点笑意。
“不必紧张,在这么高兴的日子, 自然是说些喜事。”贺珏的声音很平静, 朝臣们都松了一口气, 心想陛下不会再扯什么幺蛾子了,如今四海皆定, 男妃的事也应了,影卫大人都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 总不至于还要晋升皇后吧。
大多数人心里都准备着措辞,若是陛下提出册男后之事,必要尽力阻止。
可谁知道,炸开这满堂寂静的并非一句册后,而是贺珏用淡淡的语气说道:“朕怀孕了。”
四个字,很轻,却咬字清楚,在太极殿上每一个角落都能听见。可说出来后,周遭又沉寂了许久,突然秦稹爆发出一声呼喊:“陛下!”
众人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陛下,太极殿上不可玩笑,这样的话,实在有失体统!”秦稹义正言辞。
紧接着另一名文臣也附和,语气稍微好一点,但却引经据典列了一大堆,得了不少臣子的应和。
贺珏像是等着看他们的反应,整个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没有愠怒,也没有尴尬。
他静静地看着,等那些人争了半晌,才开口:“朕从玉石关带回来一位医术了得的民间大夫,在养胎期间,朕的身体全权由他负责。至于朝政,朕也会尽力而为,好在玉石关一事已了,想来会空闲很多。”
“陛下,你在说笑吗?”秦稹愤怒不已,“什么养胎,还什么大夫,简直一派胡言,男子岂可怀孕?”
贺珏轻轻道:“朕体质特殊。”
辩驳得毫无力道,可就是这般云淡风轻的样子,气得秦稹脸色铁青。
他仍领头斥责,甚至下跪求请,台下数位大臣皆跪,贺珏静静地看着此情此景,“你们担心皇嗣,朕这不是有了么,还不替朕高兴?跪什么跪?都起来吧。”
众臣不起,秦稹道:“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若执意宣告天下,无异于让天下百姓都看了陛下的笑话,皇家颜面将置于何处?陛下请三思!”
贺珏觉着秦稹这老头儿有点费神,翻来覆去就那些话,有他领头附和的着实不少。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声音也跟着大了些,“朕只是通知你们,可不是来跟你们商量的!林持,请疯医先生进殿来。”
不一会儿,林持便将一个青年男子带到了殿上,疯医认真捯饬一下,也算是一表人才。先是行过礼,在众人的瞩目下,缓缓开口:“男子怀孕最为惊险,为了陛下的安危,诸位大人们还是小声些,莫让陛下动了气。”
“是啊!”贺珏抚上自己的腹部,做出一副慈父模样,“别那般大声,惊吓了朕的孩子。”
秦稹脸色一僵,“陛下!”
话还没说出口,贺珏直接打断道:“不必多言,疯医先生医术了得,在玉石关救人有功,朕册国医之名,太府寺着手拨银两修建研究院,太医院全力支持人手典籍。”
“臣谢陛下!”疯医伏首谢恩。
众臣还未反应过来,贺珏已经命中书舍小官人宣告退朝,自己径直离了太极殿。
“这……这这?”跪了一地的大臣们面面相觑,终究还是站起身,在殿上议论纷纷。
其中秦稹就找上了疯医,“是你蛊惑了陛下?你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医!”
疯医对这等谩骂指责完全无感,要知道民间那些普通百姓的言辞比这太极殿上的文人清臣要激烈粗鄙得多。
眼下这些话,听起来就跟挠痒痒似的,完全对他没有任何伤害,他恭敬地行礼:“寺卿大人慎言,陛下英明神武,岂是臣等能蛊惑的?怀孕一事,由不得臣子们信与不信,只要从陛下口中说出来,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日后身为同僚,下臣还要提醒各位,莫要恼了陛下才是。”
说完,疯医也直接离开了太极殿,留下一干人等。
“阁老,你方才怎么一句话都不说?陛下这般言行,莫不是疯魔了?”秦稹开始求助齐阁老,“什么怀孕,什么皇嗣?也不知陛下心里怎么想的,若真有了自然是好事,可分明陛下是在胡说八道,且看他到时候能不能生出来,唉,这不是闹笑话吗?”
齐阁老心里猜了个大概,兴许跟册后一事有关,若陛下心里只能容得靳久夜一人,若日后没有子嗣,必然也要宗室之中挑选旁系。只是非要闹这么一个笑话,陛下何必损害自己的威严?
他叹息道:“恐怕陛下心意已决,我等如何言说都是没有用的。”
“就算没用,那也必须要说,你且想想天下人会如何看陛下?”秦稹急切道,“陛下登位几年,做了多少利国利民的好事,可若因为这么一件坏了名声,旁人只会骂他是个昏君。”
说到昏君两个字,秦稹着实不解气,“眼下我觉得,陛下就已经成了昏君,从前多么贤明的陛下,怎么就现在这样子?前年选男妃,去年册贵妃,今年……呵,好得很,自个儿都怀孕了!不行,我这就去勤政殿找陛下谏言!齐阁老是否同去?”
齐阁老揉了揉眉心,感觉心里好累,他虽然没有秦稹这般气愤难当,但也没有完全理解贺珏的心思。他只想回家去看新生的孙儿,好不容易将儿子盼回来了,朝堂上这些糟心事能少一桩就少一桩吧。
“乐之在家中陪伴郡主,我回去问问他,让他去劝陛下吧。”齐阁老如此说道。
秦稹一想,嗯,还挺有道理,于是道:“那就拜托齐阁老跟小齐大人了。”
其他臣子有的见齐阁老反应并不强烈,遂也缩了心思,找了借口归去,有的声称事务繁忙,直接去了衙门当班。到最后留在秦稹身边的不过四五个人,他看着这四五个同僚,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就任由陛下这般作弄?
勤政殿。
贺珏一回来就立刻吩咐了张福,守紧殿门,任何人求见都不见。张福消息灵通,听了太极殿上的传言,行事愈发战战兢兢,勒令手底下一帮小宫人亦只管低头做事,外头有想打听的,一概推说不知道。
素来敏锐的他,立时觉得从今日起,朝堂上怕是要掀起一场风雨来。
“师傅,永寿宫影卫大人那边有请,您去一趟吧。”张小喜听从靳久夜的吩咐赶过来。
张福连忙打听:“可说了什么事?”
“瞧似影卫大人有话想问。”张小喜猜测道。
张福仔细琢磨了一下,“难道跟今日太极殿发生的事有关?”
张小喜摇了摇头,张福心里揣着疑问去见了靳久夜,靳久夜的伤还没完全好,被贺珏关在永寿宫不许出门,就连那个孩子也被带在身边,只是身边人嘴严,被贺珏下了死命令,不曾往外泄露罢了。
“奴才给影卫大人请安。”张福心里怀着忐忑。
靳久夜倒挺随便的,“张宫人,我今日请你过来,是有一事想求教。”
“影卫大人请问,奴才定知无不言。”张福愈发恭敬,靳久夜沉默了片刻,开口:“你知道几月前陛下曾赠我一道平安符,是从哪里求来的么?”
张福本做好了今日被质问的准备,哪想竟是这样简单的问题,一时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高兴。
“是陛下趁中秋祭祀找高僧求的,须得每日跪在佛前念祈福经,连着一月才行。”
“连着一月?”靳久夜被这样突如起来的真相砸得晕头转向,“你是说,陛下为我念经一个月?”
“正是。”张福详细解释道,“那道平安符是陛下亲自求的,日日腾出三个时辰去宝华殿跪佛,后来请了空大师开光……”
剩余的话,靳久夜再也听不进去,他恍然想起中秋那日出任务,贺珏骑马追了他半夜,最后只送了一张平安符,接着又狂奔半夜回宫。
“陛下日前在玉石关受伤,我也想为他求一道符,兴许管用。”靳久夜说出自己的目的。
张福欣喜道:“那自是再好不过,奴才这便去安排,可否暂时不教陛下知道?”
“嗯,好,你安排便是。”靳久夜心里还念着那夜的情形,那时候主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浮现在脑海中,让他一点一点思量起来。
“影卫大人,奴才还斗胆恳请。”张福犹豫着没有告退,靳久夜回过神来,问:“何事?”
张福踌躇道:“好教影卫大人知道,今日太极殿上,陛下说了惊天之言,恐怕有损君上威严。”
“说了什么话?”靳久夜心觉不好,果然,张福道:“陛下说,他怀孕了。”
“什么?”靳久夜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话,他知道流言的厉害,主子这般说法就是引祸上身,就算要怀孕也应当是他怀,怎么能劳累主子。
黑衣冷面的影卫大人,当即撇下身边所有人,直奔勤政殿。
第61章 心如灯火摇曳。
勤政殿的宫人们听从了贺珏的吩咐, 紧闭殿门,任何人都不能进殿一步。秦稹携同几个臣子在殿外求见,等候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贺珏出来回话, 问那些小宫人, 个个都说不知道, 垂眉顺目地立着, 想要发火又实在找不到一丁点错处。
靳久夜就在这个时候从外头宫道上进来, 秦稹见了立时迎上去, 语气毫不收敛讽刺之意,“影卫大人好手段。”
“太极殿上的事我听说了。”靳久夜开口, “陛下着实荒唐,我这便去劝他。”
秦稹满肚子的话突然就卡壳了,他没想到靳久夜居然赞同他的观点,跟他是同一阵营的, 憋了好半晌才道:“那就有劳影卫大人了。”
“无妨。”靳久夜说完这句, 不再耽搁直接往勤政殿走,宫人们没拦着他。
他们都知道, 依照这位的恩宠,陛下就算不见天下所有人,也不可能不见影卫大人。更何况,就算他们动手想拦, 可以影卫大人的身手, 也是拦不住的。
于是靳久夜直接进了勤政殿, 贺珏正在殿中看书,听见响动抬眼一看, “你怎么过来了?”
“主子。”靳久夜走近了,贺珏就向他招招手, 示意他到身前来,“那孩子怎么样了?”
“吃得挺多。”靳久夜道,他到现在还是不习惯照顾一个幼小的婴儿,所幸有乳母并几个宫人看顾,他也就是日常陪着罢了。
“吃得多长得快。”贺珏笑道,“这点像你,你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靳久夜没觉得自己吃得多,但主子这么说了,“那属下少吃点。”
“可别。”贺珏连忙阻止道,“朕又不是养不起你,干嘛少吃点?再说了伤也没养好,人也没养结实,若不多吃点,朕如何吃掉你?”
说到最后半句,贺珏拉过靳久夜的手摩挲,只想将人揉捏进怀里。
靳久夜点头道:“是,听主子的,那属下以后多吃一点。”
这话逗得贺珏哈哈大笑,直接将人搂在了怀里,“夜哥儿是想早点被朕吃掉么?你若是在这里,朕没法看书了。”
靳久夜从贺珏的怀里离开,他随手整理了一下书案上的奏折,一封一封叠得整齐,贺珏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一行,嘴角总是带着笑。
“不如帮朕磨墨。”
“好。”靳久夜转到书案的另一边,拿起墨条便开始动手,他身形站得笔直,动作有条不紊,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贺珏眉目带笑,看了好一会儿才静下心,将刚才整理过的折子拿起来批阅,两人相对无言,殿中静默了许久,只有轻微的磨墨声和翻阅的沙沙声。
“主子,属下有一件事想说。”靳久夜在心里想过无数遍,终于忍不住开口。
“想说什么?”贺珏问。
“主子今日在太极殿上,是否太过激进了些?”靳久夜观察着贺珏的神情,贺珏脸上并无表情,他心里忽然开始忐忑,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审判一样的忐忑。
“属下不应妄议朝政,只是主子乃一国之君,我不想主子因为此事而遭人诟病。”
贺珏点点头,“你说得没错,那你可知朕为何要说出这样的话?”
靳久夜摇头,表示疑问。
贺珏叹息一声,“朕不愿让你跟别的女人相提并论,朕的后宫也不想再有其他人,朕说过,那个孩子就是你的儿子。”
“所以主子不想再有皇嗣了吗?”靳久夜垂目。
“是。”贺珏坦诚道,“朕做不到,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你看你又不能替朕生个孩子,朕有什么办法?”
“主子想要以皇嗣之名堵悠悠众口,所以想让那个孩子的存在名正言顺,哪怕看上去名正言顺。”靳久夜很快就明白贺珏的意图,“可是……没有这个必要的。”
“什么叫没有必要?”贺珏问。
靳久夜沉默,贺珏又道:“你应该知道,朕这么做都是为了谁。”
“如果非要把他当做属下的孩子,非要担上这样一个名声,那主子为何不让属下怀孕?”
贺珏听到此言,突然嗤笑一声,“是啊,朕为什么不让你担这个名声,连你都认为这个名声不好,那朕又怎么舍得让你担?”
“属下没什么的。”靳久夜强调,贺珏摇了摇头,“你不必再说了。”
沉默,又是一阵沉默,甚至沉默中还蕴含着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