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长明拳头捏得咯咯响。
小春怯生生道:“我、我们劝过的,可是劝不住……”
虞长明道:“劝不住?劝不住就让他一个人去!为什么那些人会跟着他去?!”
小春快哭了:“二寨主说,如果大家不去,他就自己去。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大家怎么办。大家不放心他,只能跟出去了……”
虞长明闭上眼睛,按了按青筋突起的额角。
小姑娘啜泣道:“寨主,对不起。”
虞长明睁开眼看着她,片刻后叹了口气:“抱歉,不该凶你。”
小春连连摇头。
虞长明二话不说,回屋取了把长刀,又朝山下跑去。他刚到山脚下,遥遥看见一队人过来。他看清来人是谁,立刻向他们奔去。
那些人原本不紧不慢地走着,当看见虞长明,纷纷停下脚步。
“寨、寨主?”
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个年轻男人,他手里牵着一批驴,驴身上驮着许多东西。他原本正满脸笑容地赶着驴,忽然看见虞长明,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哥?你回、回来了啊……”
虞长明冷冷地打量众人。这些人都带着刀和棍棒,好几人身上有血迹,尤其是虞平,跟从血池里捞出来似的。
虞平见虞长明盯着自己看,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又堆起一个得意的笑容来:“别担心,我可没受伤,这都是别人的血。那些家伙太弱了,我一刀一个,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越说,虞长明的脸色越难看。身后有人偷偷拉了拉虞平的衣服,示意他别再说了。然而虞平却不在意,继续火上浇油:“如今我们替小五报了仇,消息传出去,我看谁以后还敢到我们的地盘来撒野!”
虞长明牙关咬得紧紧的,缓缓问道:“那些人呢?”
虞平撇嘴:“全杀了呗,一共也没几个。”
虞长明盯着他:“他们还有老人和孩子。”
虞平连忙举手:“我去的时候,他们那个老的已经死了,他们正在挖坑埋呢。我只把男人都杀了,女人和孩子全都放走了。”他说完指了指身后一众弟兄,“他们都能作证。”
众人不敢吱声。
虞长明冷冷地看着他们。久久没有说话。所有被他目光扫过的人全都心虚地低下头去。
虞平刚开始还理直气壮,迫于虞长明的气势,他挺直的背脊渐渐弯了些,目光也开始发飘,却仍嘴硬道:“是他们先杀了小五的,我替小五报仇有什么错?我们是山贼,山贼!难不成当了山贼还要任人欺负?!”
虞长明漆黑的眼眸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目中尽是寒意。
话从前年说起。
前年仪陇一带出了虫灾,地里粮食歉收,百姓穷困。官府却非但不肯减税,反倒新增了几道赋税,致使百姓苦不堪言。某日,县官的儿子路过,看中了一个农家美貌的女儿,便以农家交不上税必须拿女儿抵债为由,想把女孩儿强行带走。虞长明正好在附近,二话没说,上前抢了一个官吏的佩刀,一刀就把县官的儿子给刺死了。
杀了县官的儿子,官府通缉虞长明,虞长明不得不出逃。他为人一向慷慨义气,从前就颇有威望。这回的事情官府更是惹了众怒,虞长明一要走,竟有十几户人家愿意跟他一起走。于是众人索性就进山落草,立了个长明寨,当起山贼来。
两年来,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来投奔,也有其他山寨愿意归降。从一开始的几十人,到如今,长明寨已有几百人,是仪陇一带势力最大的山寨,官府也奈他们无何。
至于虞平,他是虞长明的堂弟。两人原本住在邻县,虽有走动,却不算十分密切。虞长明杀人落草之后,官府抓不到他,就想从他的亲眷下手。虞平就是从官差手里逃出来,跑到仪陇来投奔虞长明的。虞长明自觉连累了亲眷,这两年来对虞平颇多照顾,亦让他做上山寨的二寨主。
然而这两兄弟虽然同出一家,性情却相差甚远。虞长明较为宽厚,虞平却则睚眦必报。
虽然在山中落草,山寨也常常会派人下山,去村里或城中买些补给。三天前,虞长明派了一个名叫小五的少年出山,然而小五一整天都没回来。第二天一早,长明寨众人下山去找,在山脚下找到了小五的尸体。他倒在一块大石头上,后脑摔了个洞,身上的东西都不见了。
长明寨在此地扎根两年,势力甚广,不出两个时辰,他们就把罪魁祸首找到了——那是一队刚刚流落到此地的灾民。他们共有七个男人,一个老人,五个女人和三个孩子。
杀害小五的罪魁祸首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一看到长明寨的人,立刻吓得瑟瑟发抖,痛哭流涕。他说他实在太饿了,出来觅食的时候正好碰到买完东西准备上山的小五。他没想过要杀人,只是想抢点值钱的东西好换食物果腹,两人争抢时,他把小五推倒在地,谁知小五头撞巨石,直接就一命呜呼了。他吓得立刻跑回去告诉亲人,于是那些难民们出来,反正小五都已经死了,他们就把小五身上的东西全部一卷而空。
原本应当杀人偿命,但毕竟杀人的是个孩子,他也确非有意。虞长明最终网开一面,问清楚那个孩子是用哪只手推倒了小五,随后他折断了那个孩子的那条胳膊,便就此作罢,带人回去了。没想到他今早有事出去了一趟,虞平竟然趁着他不在,又带着人去报仇了。
虞长明打量着那些跟在虞平身后的人。这回虞平带了二十几个人出去,这些人大多都是从前跟小五关系很好的人。
虞长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双方僵持许久,他终究缓缓开口:“……这是最后一次。所有人禁食二日,七天内不准离山。”
众人知道这是虞长明原谅他们擅自行动的意思,纷纷松了口气。
虞长明最后看了眼虞平,收起长刀,转身回山。
虞平见事态平息,背脊立刻又挺直起来。他不满地抱怨:“我哥这人就是心太软。那些灾民有什么好可怜的?江堤又不是我们推倒的,洪水也不是我们放出来的。我们不抢他们,已经很宅心仁厚了。我们可是山贼!你们听说过哪个山贼不出去打劫,自己在山里开荒种地的?”
如今长明寨势力虽大,却和其他许多山寨有些不同。他们寨中不光有男子,还有许多老人、女子和孩子。当初众人随虞长明落草,都是成家成户出来的。大家日子都过不下去了,男人们不可能把家眷都抛弃不管。
虞长明并不带着大家四处烧杀劫掠,长明寨靠着两条路为生。一来他们在山中建寨,可切断几条山路,于是若有商旅想从山路通过,只要他们向缴纳银钱粮食,他们非但不打劫,还会护送人出山,免遭其他盗寇侵害。二来虞长明带人在山中开了几处荒地,自种粮食。山地产粮虽少,至少不用再向地主和官府缴纳租赋,倒也能凑合。
虞平的抱怨,有人附和,有人却不同意。
“种地有什么不好?总比打打杀杀好吧?”一名男子小声道。
虞平瞪了他一眼,冷笑:“出息。你以为这是什么世道?你不杀人,就会被人杀。”
他又抱怨了几句虞长明太过仁慈,周围却没人接话。虞长明在长明寨中的威信是无可替代的,无论他的做法旁人是否认同,至少没人敢反对。
虞平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暗暗记下刚才他说话的时候哪些人的神色是赞同的。之后他会去逐个拉拢。
他对虞长明不满已经很久了,只是眼下尚不能公然与他反目,也就只能像今日这样,做些挑战他权威的事。不过他很了解虞长明,他知道虞长明的底线在何处,不会做触他底限的事,所以今天才放走了那几个女人和孩子。
他又想起几个月前,有一队商队从他们山下走过。那支商队曾向他们交过银钱,按理他们本该送商队平安离开,可是他提前得到消息,知道那支商队运送的全部都是粮食。
今年又有不少新人来投奔长明寨,山里的粮食本来就不多了,他也好几顿没吃饱了。他实在不能眼睁睁地就这么把人放走,于是假传虞长明的命令,带了一队人马出去把那支商队给劫了,抢了满满十车粮食回来。
他觉得自己功劳不小,能让寨里的兄弟们吃几顿饱饭,谁知虞长明震怒不已,还把他软禁了数日。他跟虞长明据理力争,说:“咱们自己都吃不上饭了,你还要讲什么狗屁规矩?”
那时候虞长明冷冷地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正是因为没了规矩,才有那么多人吃不上饭,才会有今日这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