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云歇他……
那个答案令萧让不敢想了。
可除了云歇得了不治之症以外,又有什么理由,能让太医院集体辞官?
那狗院判竟不惜装癫|痫发作遁身。
萧让强压住心头莫大的悲戚,目光前所未有的阴鸷,声音冷若坚冰:“你去告诉他们,相父若是出了半点岔子,他们一个都别想活,都得给相父陪葬!”
承禄倏地红了眼眶,狼狈地低下头,喉头一阵哽咽,含混不清地应着声。
谁也想不到,云相好容易回来了,却……
时日无多。
“沈院判癫|痫发作的可真是时候,”萧让嗤笑了声,转而吩咐道,“你去把这些奏折烧了,切莫让相父瞧见——”
他话音未落,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是不是……得绝症了?”
这声里带着莫大的难以置信,却又极冷静。
萧让颀长的身形猛地一僵,蓦然回眸,瞥见了立在偏殿和主殿连接处的云歇。
他竟不知何时醒了,自己注意力太过集中,竟未发觉。
萧让深黑凤目里慌乱一闪而过,唇色越发白,笑意却盎然:“相父说什么傻话呢?”
萧让牙关咬得紧痛,面上却挂着极惹眼的笑,动作从容优雅地替云歇倒茶:“相父正值壮年,春秋鼎盛,自当寿与天齐——”
云歇打断:“还忽悠我,我都听到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有什么可忌讳的,我也是人。”
萧让见他一副无畏无惧轻佻散漫的样,差点就要被他骗过,却见他握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一滴茶溅了出来,水迹在檀木桌上沥开。
萧让凝望着那滴水迹。
原来他的相父也会害怕,只是不习惯诉说。
萧让心头突然涌上莫大的冲动,想要去拥抱他,给他慰藉。
云歇见他木然立着,还有闲情拍他肩膀安慰他:“我即使英年早逝,也比那些一世庸碌的人来的值得了,珍馐尝过,美人看遍,人世繁华享尽,还有什么可遗憾?真活腻了。”
云歇说的都是真心话。
如果没遇到四有五好局,云歇本就该死在十五岁那年,也就没有以后的一切,这之后的十二年,可以说是他白赚来的。
他十五岁缠绵病榻、药石罔效时就已将生死看开、聚散看淡了。
没有谁会为谁永远停留,就像他娘,说好了要看他子孙满堂,最后还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所以去留无意,游戏人间方是正事,牵绊都是累赘,是痛苦的根源。
最初的难以置信过去后,云歇颇为平静,他见萧让缄默的样,心里莫名有点涨涨的难受,烦躁道:“好了好了,你看开些,都会过去的!事情没想象的那么糟,你别那么早灰心丧气,早治疗早康复,治不好还能苟活一段时间呢——”
一边的承禄明明难过得不行,听他这话却差点笑出声来。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可能得绝症的是陛下,云相倒像是个苦口婆心规劝的。
萧让喉头滚了滚。
云歇叹了口气:“说来也不是没征兆,我这几日好吃又总想吐,现在想想多矛盾。”
云歇逼逼叨叨了一会儿,见萧让不吱声,有点尴尬,觉得完全是自己自讨没趣,扬扬手:“算了算了,我继续歇着去了。”
云歇懒懒打了个哈欠,转身欲走,萧让却大步流星,倏然从背后环上来,将他抱紧,鼻翼间陡然充斥着清扬不腻的气息,云歇脊背瞬间僵直。
“放开!”云歇恼羞成怒。
“抱一会儿,”萧让扣住他的手,声音有些嘶哑,“就一会儿。”
他不由分说地微微用力箍紧云歇束素般的腰,将人拉得贴自己胸膛更近,似乎这样就能缓解那种云歇或许要离去的窒息溺毙感。
怀中人那么真实温热,萧让却一瞬间看不清未来,一颗心好像从未这么空过。
炽热的呼吸喷洒在云歇耳侧,云歇的耳朵悄无声息中染上了一层赤红。羞愤和诸多掰扯不清楚的情绪一齐上涌,云歇只觉萧让箍着他腰的手滚烫,这热度蔓延到心上,心也跟着烧了起来,令人抓狂。
他是在……安慰他?
他……在意他?
云歇心里乱糟糟的。
怀中人肌肤温润绵软,美玉一样,他没有挣扎,萧让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承禄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云歇见少了个人,瞬间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心跳得有点快,尴尬到手指发僵:“差不多了,可以了,别太过分,也不是小孩子了——”
他虽这么说,却完全是哄小孩儿的语气。
突然卸了冷面,不跟萧让吵架互掐,云歇一时半会儿还真有些适应不过来。
萧让却似乎终于摸到了点门道,似乎只要他软下来,云歇就永远会给他一个满意至极的答案。
这人吃软不吃硬,又倔又死要面子。
要是换在以往,他能偷着乐许久,现在知道了,却突然有些憎恶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再早一点知道,为什么那么迟钝又生硬。
他的相父有最硬的保护壳,和最柔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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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个打辞呈的萧让一个都没放。
萧让现在没空管他们,大手一挥将他们全部打包送进了监牢。
监牢里。
“沈院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众太医均蓬头垢面,愁眉苦脸。
“不可说!”沈院判穿着囚服窝在角落里,坚持道。
“都这样了还不可说??您再不说,咱小命都得没了!”
众人急得要晕厥,觉得平日里老辣精明、最善于见风使舵的沈院判简直像换了个人,固执地没边。
“左右都是死!”沈院判白他一眼,“虽然只有我一人知晓那事,但既然你们同我一道上了辞呈,我若是说了,他定会以为我将那事告诉了你们,如此的话,我们谁都活不了。”
“他?”有人抓住了关键字眼,“他是谁?”
众人纷纷来劲,凑了上来。
沈院判自不会言明,只道:“我若是不说,陛下无缘无故将我等关着,朝中自有大臣替我等求情,我等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若是说了,你我都得被……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众人瞪大眼,万万没想到事态这般严重。
沈院判恹恹地叹了口气,云相那种身份,他只要稍稍想一下他肚皮隆起的样子,就头皮发麻。
若只单单是云相怀孕,他冒着自己一人被砍脑袋的风险说了也没什么,可云相为何怀孕背后的水太深了,他怕一个不慎,整个太医院都赔进去。
这其中牵涉云相的身世、云相的体质、孩子的生父,个个都是碰一下就能招致杀身之祸的秘辛。
他宁愿身陷囹圄也不愿掺和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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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歇不想兴师动众,萧让便只下诏重赏寻民间神医,旁的一字未提。
日子突然变得简单起来,萧让不让他回府,云歇只能在宫里呆着,觉得自己像个日渐腐朽衰败的木头,再烂点都能养蘑菇了。
云歇去过现代,他合计着,自己大约是得了某种癌症,在医术落后了上百年上千年的大楚治不好,于是当云歇坐在刚化冻的池边喂鱼时,随着鱼流游走带动的涟漪声,他有点忧郁地发现,自己似乎能听见癌细胞在生长的声音。
“相父!”萧让到处找不着人,好容易在御花园看见了,还见他离水边那么近,顿时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不由分说地把他扯了回来。
其实也没过去几天,萧让却明显瘦削下来,衬得凤目越发深邃锐利,人不笑时,冷得像冰,倒是云歇,该吃吃该睡睡,几天下来,似乎还愁人地胖了些,越发白净昳丽,惹眼勾人。
云歇本就清瘦,身上多了二两肉,气色都好上不少,称得上是容光焕发,一双桃花眼横波流转,慵懒又惬意。
承禄脑中却猛地蹦出了四个字:回光返照。
“没事跑这做什么?”萧让沉声道。
云歇烦躁地去拨他手:“我都给你说多少遍了!我没有想寻短见!你烦不烦?!老子还没活够!”
“不是我拿着把剪子就要戳脖子,把玩着金叶子就要吞金自杀,要了匹绸缎就是要上吊,搁水池边就是要跳河,老子死也得轰轰烈烈……”
萧让当然也晓得,他就是怕,他无法忍受云歇出半点差池,他的神经已经敏感到了一个极限,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那根紧绷的弦断掉。
云歇本来也就发发牢骚散散怨气,但萧让一脸受气包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他也没劲,总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我说了,你不要可怜我,我不可怜,不需要你同情,你要看我不爽觉得我态度恶劣,尽管骂我,惩戒我,不要总想着,哦,他快死了,他怎么怎么都是应该的,我忍忍吧。
“搞的你很大度我很小家子气似的……”
云歇敞开天窗说亮话,说完顿觉通体舒畅,合计的自从他病了后,萧让就从一会儿撒娇一会儿威胁的蛇精病变成了假笑娃娃和受虐狂。
无时无刻不在对他笑,无时无刻不在犯斯德哥尔摩症上赶着来伺候他。
突然没了个人和他互掐,云歇真说不出的难受。
萧让默默听他说完,才莞尔一笑:“消消气,带你去吃好吃的。”
“……”云歇瞬间没脾气了,极没出息地跟上,他觉得自己像头驴,嘴跟前只要晃荡着根胡萝卜,就能轻易跟着走。
晚间的时候,云歇刚回到萧让寝宫,便闻到了淡淡的轻盈的梅花香,这香气中透着微微的甜意,多一分嫌腻,少一分则无味。
云歇犹豫了下,还是顺着味儿摸过去,那是一碟梅花糕,云歇望着不住出神。
以前他娘还在时,冬天就会挑拣梅花花瓣做这个给他吃,后来他娘死了,好些年就没吃过。
再后来小不点萧让长大了,一到冬天就会采了梅花去小厨房捣鼓做给他吃,刚开始一两年很难吃,后来……
云歇咽了咽口水。他不能那么没出息,他今天已经吃好多东西了,这样下去不行。
云歇咬咬牙走了。
过了会儿又倒了回来。
还是饿。
这肯定是萧让做的,一闻味儿就知道。
云歇想了一下,萧让又不在,他吃一点没关系,少一两块萧让看不出来,没人做糕点还数块数的。
云歇刚要伸手,又有点儿犹豫,他这跟做贼有什么区别?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他虽非君子,也不能吃偷来之食。
云歇又走了。
过了会儿又摸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