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荣匆匆赶来军中,送来新一批的粮草,和贺熤的一封私信。
这几年贺熤四处为戍北军购入粮草军需,做得十分隐蔽,他家里那些人忙着争权夺势,还当他是一心扑在做生意买卖上,并未将他放在眼中。老定国公去世后,贺熤也未与那几个叔叔争,只带了三万亲信兵马入了蜀地。如今天下虽乱成一团,海运之路却未断,他仍然留了人在外头不断买入他与萧莨需要的东西,由尚且相对安宁的北边齐州上岸,运往西北,还可再转去蜀地。
萧莨在烛火下看贺熤写给他的信,眸光渐沉,萧荣在一旁小声嘟哝:“我都没想到这个贺熤会突发奇想,跑去支持长留王,那奶娃娃才五岁,差一点被他叔叔夺了爵位,贺熤倒好,带了兵去直接把人叔叔给干趴下了,然后风风火火地把个小娃娃推上了帝位,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贺熤也是个有野心的,他是想扯着长留王的旗帜唱大戏么?可怎么偏偏就选了长留王,蜀地那里,别人轻易是打不进去,可他只有三万人,也出不来啊……”
“长留王虽是郡王,却是陛下的堂侄,其祖父是陛下叔父,因当年参与夺嫡之争才遭贬谪,只得封了郡王,但若论血缘,他们一脉与陛下确实是最近的。”萧莨淡声解释,他嘴里说的陛下是指才刚驾崩的的长历帝,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在他看来,不过都是乌合之众罢了。
“可先帝不是下过旨意,不许长留王一脉再入京么?”
萧莨微微摇头:“此一时彼一时,只是不许他们再入京,若非要咬文爵字,也并未说不许他们一脉承袭帝位。”
“可按理说,……聪王他儿子是上了玉牒的皇子,确实是最名正言顺的,二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非但是萧荣这么想,萧莨心知军中那些部下也大多都倾向聪王那头,只未明着与他说而已。
可聪王他儿子也才只有几岁,做皇帝的虽是儿子,背后发号施令的却是聪王本人,此人心狠手辣,并无仁爱之心,在封地上欺男霸女、草菅人命都是常有之事,这样的人,怎配做天下之主?
思及此,萧莨冷声道:“衍朝宗室的玉牒自开国起就是一式两份,一份存于宗事府,一份收于太庙之内,且以太庙中的为准,当日那三个小皇子上玉牒,只改了宗事府的那份,太庙那里的,也不知是陛下忘了还是故意的,并未有重修,故祝鹤鸣抨击那孩子算不得正儿八经的皇子,也是站得住脚的。”
说来说去,无非都是各自站在各自立场上,抓对方把柄漏洞的借口罢了。
萧荣皱眉:“二哥,那你的意思是……?”
萧莨神色晦暗,双眉紧蹙着,让左侧眉峰上那一道突兀疤痕愈显狰狞。
贺熤在信中与他提议,与其为祝家人卖命,何不自立为王,别人能做得的事情,他为何做不得?
长留王一个无依无靠的奶娃娃,他们随意便可拿捏,先助长留王,待大局平定之后,再由长留王禅位与他,改朝换代需要的不过是时机和借口,只要他能平定天下乱局,到那一日,谁还能不服,谁又敢不服?
贺熤慷慨激昂地陈词劝他,言辞格外激烈,笔墨力透纸背,足见其下笔时之激动,这一番话,想必他已酝酿了太久。
君临天下。
这四个字头一次如此清晰明了地呈现在萧莨眼前,他不是没想过,从知道他兄长是因何而死那日起,他就一直在思索,他们萧家人世世代代为着大衍的江山抛头颅洒热血,图的到底是什么,忠义二字当真就有那么重要么?
凭什么,上位者能操纵别人的生死,他们金戈铁马一生,最后却只能落得个不得善终的凄凉下场?
与其为别人的江山鞠躬尽瘁,还要时时战战兢兢担惊受怕着被卸磨杀驴,他又为何不能取而代之,将权势尽数掌控手中,做那操纵生死之人?!
第61章 传檄天下
甘霖宫。
祝鹤鸣气急败坏地一挥手,将御案上的东西尽数扫下地,咬牙切齿地大声咆哮:“反了反了!这些人通通都反了!他们还有没有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中!朕才是受命于天!朕才是正统!”
被召来议事的官员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多出,那句共同的心声谁都没敢说出口。
外头那些人,确实半点没将您这个皇帝放在眼中。
不说北部的夷人,光是大衍的天下,如今就有四个皇帝,姓祝的三个,个个自诩正统,正统仿佛已成了一句笑话。南边已彻底大乱,北边也不太平,豫州的贼匪来势汹汹,统领西北兵马的萧莨至今未有接下朝廷诏令,还将传旨官扣下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谁都摸不准,但又谁都知道,一旦萧莨认下了哪个皇帝,天下局势立马要发生巨变。
祝鹤鸣似也想起了萧莨,赤红的双目大瞪着,厉声诘问道:“戍北军呢?!朕让戍北军统领回京述职,为何他到现在都还未有回应!他难不成也想反了吗?!”
祝雁停低着头,用力攥紧了手心。
祝鹤鸣的目光狠狠扫过去,咬牙问他:“僖王与萧总兵私下可有联系?他有否与你说过到底何时才肯领命回朝?”
祝雁停哑声回答:“没有,臣弟与他,从未有过联系。”
从一开始,他就不赞成祝鹤鸣将萧莨召回来,且不说那些私心,如今北夷人屯兵凉州,对着大衍虎视眈眈,萧莨一旦回朝,只怕不等新的统帅过去,西北就要生乱,可祝鹤鸣压根不听他的劝,似是对萧莨万分戒备,一意孤行要将之处置了。
祝雁停想不明白,为何他兄长已经登基了,萧莨却还是不肯效忠,又为何他兄长会如此忌惮甚至是惧怕萧莨,为何他们之间,就非要走到不死不休这一步?
祝鹤鸣闻言神色愈加难看,骂骂咧咧,气急败坏得有如垂死挣扎的困兽。
从宫里出来,祝雁停直接回了府。
自祝鹤鸣登基后,他被封为僖王,原先的怀王府被祝鹤鸣赐给他做王府,如今这偌大的亲王府便只有他这一个主子,他也未搬去正院,依旧住在翠竹院里,似乎什么都没变,但其实什么都已跟从前全然不一样。
他终于得偿所愿,成了有实权的亲王,如今走去外头,谁见了他不得点头哈腰,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一声王爷,可他只觉得迷茫,这种迷茫自祝鹤鸣登基之后便一日更甚一日,且逐渐转变成浓重的不安。
每每夜深人静之时,他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心底总有个声音忍不住问自己,他做这些,到底值不值得,如今时过境迁,他到底有无后悔过当年的决定。
他答不出来,只能一再地逃避。
入夜,祝雁停立在屋檐下发呆,已经入秋了,庭院中草木枯黄、处处萧条,在这夜色中更显冷清,一如他的心境。
阿清脚步匆匆地过来,小声禀报他:“王爷,萧让禣先前匆匆忙忙进了宫去求见陛下,似有什么急事要与陛下禀报,咱们的人盯着国公府那头的动静,回报说是这两日国公府的管家不断去萧家旁支的各府上,不知道与那些人说了什么,那几家人似都在暗中变卖家产、收拾家当,像是要出远门。”
祝雁停神色一凛:“变卖家产、收拾家当?”
“是。”
祝雁停心念电转,萧家人这是要集体出逃么?他们必是得了萧莨的传信才会如此,萧莨是当真要反了么?
“萧让禣已经进宫了?”
“是,一刻钟前入的宫。”
“……他是去将消息告诉兄长,若是被兄长知道,萧家人必是走不了了。”祝雁停用力握紧拳,整个萧家,只有这个投靠了他兄长的萧四堂叔愿为他们所用,萧让禣应当也是听到了风声,才急急忙忙地进了宫去。
祝雁停心下慌乱,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没有多想便沉声吩咐阿清:“你立刻派人去国公府上,告知他们,叫他们现在就走,什么家当家产都别要了,立刻走,离今夜城门关闭还有一个时辰,叫他们走西城门出去,拿我的令牌去,让城门守正给他们放行,快!立刻去办!”
阿清惊呼出声:“王爷!若是被陛下知晓……”
祝雁停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知道便知道吧,兄长那里我会一力扛着。”
萧莨若当真反了,他无论如何也会护着兄长,哪怕是跟兄长一起死,可他不能拿萧家人开刀,萧家人若是不走,只有死路一条,到那时,他与萧莨之间,才是真正的不死不休,再无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