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道炸雷接连劈下,如落雨似飞火,更像天公降怒,带着霸道暴虐的摧毁之意劈头照脸地扑下来,夜空惨白,山河失色。
天威浩荡,凡生只能苟且,不可逼视。
暮残声在这片雷雨中,隐约嗅到了一道杀意,不是针对他,而是这片被笼罩在劫云下的大地。
地下有什么东西?
一念及此,他就再也无暇细想,此时四面八方都被天雷地水封住,先前友人精心卜算出的生机现在成了死路,他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迎上这九死一生的雷劫。
境界未稳,他不敢再妄动原形,战戟现于手中,引动地水挥舞画震,然后手掌用力划过戟尖,带起一溜至纯精血,随着长戟舞动,在身周刻下了一圈殷红咒纹。
暮残声身为妖类,自幼放养,对符文阵法虽不精通,最简单实用的聚灵护法阵却还是会的。当云中雷光再现,一道血光伴随着水色屏障从咒纹上升起,在头顶结成了罩子,如一只海碗倒扣下来,把他整个人护在其中。
不过在天劫之下,何尝不是危如累卵?
雷光结结实实地劈在屏障上,血光如水波荡漾,护罩摇摇欲坠,暮残声争了这喘息之机忙磕补气回元的丹药,还是令人发指的大枣味儿。
最后一颗丹药和血咽下,暮残声握紧了戟,听到头顶传来一声碎响,屏障彻底破碎开来,水桶粗的白雷划破苍穹,当头而落!
“来呀——”
飞火于戟尖迸溅,雷霆在眼前炸开,一瞬间暮残声整个身躯都被电光笼罩,而他的影子在这刹那拉长拔高,化为了妖狐山岳般的虚影,镌刻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
雷与电纠缠,血与水交融,而在百丈黄土之下、雷池水源之底,那些被雷符死水掩没多年的残骸遗迹前所未有地颤动起来。
滚滚雷声,携带上苍震怒,透过地面和池水传下深渊,惊扰了怨灵长眠,也唤醒了经年旧梦。
四散的雷电之力被水下暗涌推动,都向着某一点汇集聚拢,在水中形成了一个盘旋不休的漩涡,若有若无的低语声响起,像是千人嬉笑怒骂、痛哭呼喊,又似乎只是一个人的徐徐叹息。
一滴金红的妖血落入池子,没有逸散氤氲,而是如珠如石般直直下坠,滚过他的眉梢,在淌过眼角时被苍白手指轻轻按住,拈成一颗血珠子。
他终于睁开了眼。
雷霆之力透过腐土死水传入池底废墟,从漩涡里伸出来的那只手苍白如骨,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暗涌撕扯得支离破碎,然而当那五指舒展又合拢,怨灵的哭喊也好、流水卷动瓦砾的声响也罢,都在这水下万籁俱寂了。
漩涡将雷池中暴乱混杂的灵气尽数聚拢过来,去污秽取清源,水流如龙蛇盘旋纠缠,最终随着一声惊弦破鸣,凝成了完整的男子躯体,修长高挑、肌理分明,从胸腹腰背到臂膀腿脚无一不恰到好处,可惜他太苍白,从头到脚几乎没有颜色,看着极美也极为可怖。
唯一的色彩,是他拈在指间的那滴妖血,如同一颗殷红珍珠。
男子将血珠含入口中,双眸微敛,有细碎的光点如星罗棋布般在他眼中飘过,却是旋即无踪。
雷霆之力仍从水面上沉沉压下,沉淀多年的尸骨残骸顷刻化为齑粉,在水流中挫骨扬灰。
“劫雷……”
一念之间,男子身形已从池底到了岸上,随手引了一道飞泉化为水蓝衣袍,松松垮垮地披在了身上。
此时,以雷池为中心的方圆百丈已经面目全非。
九霄电走落惊雷,狂风催雨铺罗网,老天爷像疯了一样往此处劈炸,当男子露面后更是数道雷电齐下,饶是他也不得不为此天威退步。
之所以没有立刻远离是非之地,是因为他一个侧眼,瞥见了那只趴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小狐狸。
这妖狐修为不错可惜运气太差,天底下有江山十万里,偏偏要到这极凶大煞之地渡劫。这千年来,他并非头回醒转,奈何每一回刚刚睁眼,天劫便闻风而来,等他冒头便五雷轰顶。
心魔聚灵成形,本就是不为天地所容的。
好在他性情慵懒,并不介意在安静的地方睡大觉,雷池之下乃是古战场遗址,内中尸骨怨灵不知凡几,他在每一个魂灵的梦里缓步走过,就是蹉跎了一世光阴。
直到今夜,这只倒霉的狐狸精在他地盘上渡劫,将心魔从梦中惊醒。
他想一走了之,偏偏这妖狐是在误打误撞下为他扛了三道紫霄雷,纵然皆非自愿,两者之间到底是欠下了因果。
又一道炸雷落下时,男子已经把昏死过去的妖狐抓到了手里,暮残声妖力耗尽又被劫雷重伤,像只被烤得半生不熟的狐狸,唯有七条尾巴无意识地蜷曲晃动显示他还活着。
暮残声渡劫成功后,雷池符阵却被天劫击破,一刹那,心魔之气外泄,才会引发后来的天威惊怖。
不过天劫有道,九为极数,如今还剩六道紫霄雷的机会,就算老天爷也得守规矩。
眼见劫雷将落,男子双眸一凛,平伸的双手掌下凭现一把玄黑古琴。
琴长三尺六寸五,形如卧凤,七星落徽,然而岳山之下虽有承露却不见琴弦,乍看如同一扇雕刻走样的棺材板子。
苍白手掌在玄黑古琴上一抹,七道白弦赫然显形,他微微侧头防止小狐狸从肩膀上掉下去,然后在劫雷落下之时右手落弦,屈指劈出了一声铮响!
作者有话说:注: 关于古琴的构造,查了一下百科——"琴头"上部称为额。额下端镶有用以架弦的硬木,称为"岳山",又称"临岳",是琴的最高部分。琴底部有大小两个音槽,位于中部较大的称为"龙池",位于尾部较小的称为"凤沼"。这叫上山下泽,又有龙有凤,象征天地万象。岳山边靠额一侧镶有一条硬木条,称为"承露"。上有七个"弦眼",用以穿系琴弦。其下有七个用以调弦的"琴轸"。琴头的侧端,又有"凤眼"和"护轸"。自腰以下,称为"琴尾"。琴尾镶有刻有浅槽的硬木"龙龈",用以架弦。龙龈两侧的边饰称为"冠角",又称"焦尾"。 这章出现了你们一直期待的人——心魔,琴遗音。 心魔:这什么牌子的避雷针这么好用?再来一打! 大狐狸:你他娘的还想要一打?给老子死!
第十一章 婆娑
万般因果业障,诸多痴缠纠葛,或无意而始,或有心而发,到头来皆似南柯一梦,醉时欢颜靡靡,醒后余者泛泛——
苍白无色的手掌从焦黑皮毛上寸寸抚过,指尖拨开翻卷的伤口,轻触里面半生不熟的骨肉,那狐狸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了。
可是琴遗音还能听到它微弱的呼吸声,苟延残喘,却不曾断绝。
手指在狐颈处微顿,只要他稍稍用力,它就能结束痛苦往生极乐,虽是百年修行一朝丧,总比生不如死要好。
不知道是否察觉到了危机,半死不活的狐狸竟然动了一下,身躯在他掌下不受控制地发抖,足爪颤巍巍地在地上爬动,本能地想要逃生。
并非畏死,而是不甘。
琴遗音不是没见过坚毅的生灵,可那样的性情本能往往属于先天开智的灵长之流。天道虽公却泛,魂魄有恒沙之数,但从凝现之初就注定了天命根基,能与之相抗的寥寥无几,而这些都不该属于一只出身荒凉之地的野狐修。
他品尝过妖狐的一滴精血,须知妖类修行不易,对狐族来说,尾巴是他们道行增进的标志,自一至九,一尾对应一重大境界,到九极之数为终。狐性天生蛊惑之术,自成采补之道,故而天下狐修多为声色魅惑之辈,纵有大成者,也难免沦为下乘,虽进境快却根基不稳,到最后不进反退,堕入魔障。
可是琴遗音尝到的那滴精血里没有混杂浑浊的秽气,除了血液本身的腥甜味,就只有一股如烈酒般炽烈的气息。
暮残声的修行道,是在漫长的厮杀中初窥门径。面对正法戮命的人族修士和反复无常的妖魔鬼怪,生杀胜负都是无谓因由的常事,妖狐在腥风血雨里张开爪牙,硬是撑过了这些年浮沉不定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