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檀闻言眉眼微弯,难得开了个玩笑:“原来在下的命这样不值钱啊。”
他这一笑,就如芳菲覆白雪,霎时从寒冬迈进了春晓。
辛芷忍不住道:“你竟然是会笑的。”
“喜怒哀乐俱是人之常情,在下自然也不例外。”沈檀将玉简推了回去,却将剩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浮生本倥偬,缘至幸三生。
沈檀护送辛芷回到浮梦谷,他们本该从此分道扬镳,然而就在辛芷即将走入山林时,她驻足回望,轻声道:“三年后的四月十九,是我二十一岁生辰,亦是我接任大巫祝的日子,你会来观礼吗?”
不等沈檀回应,她又道:“浮梦谷的大巫祝虽不严禁嫁娶,却是终生不可再出此地半步,我从小也被拘着,尽管应有尽有,唯独少得自由。此番多谢你带我远行,一路山水都映我眼中画在心底,可惜我帮你挑的那本琴谱尚未精研,只盼你三年后再来一趟,好生弹首曲子给我听。”
沈檀心里就像被蝎子尾蛰了一下,又疼又麻,到嘴边的婉拒咽了下去,郑重应了她,然后就听辛芷曼声一笑,如穿花蝴蝶般消失在林中,只留下一串羽花铃抛落在他掌心。
他揣着这串羽花铃,如握着伊人柔荑,魂牵梦萦地回了东沧境。
三年时间并不长,却发生了很多事情,最重要的莫过于沈檀集众家杂学之长,创立声乐咒术作为家学,选择族中悟性上佳的年轻子弟传授功法,让一个底蕴稀薄的小家族拥有了自己的传承,并在今年初打下了震惊东沧境的功绩。
东沧境水木丰茂,越是靠近海域越是灵气充沛,不仅宗门世家在此修行,邪祟怪物也爱在此兴风作浪,位于沧澜海域中部的潜龙岛本是毓秀之地,却被一群魔修占据近二十年,他们劫掠杀戮无恶不作,附近的小家族不敢招惹,大宗门没有足够的好处也不肯为此伤筋动骨,直到二月初二,两名沈氏女童被岛上魔修所害,落得一死一残,即将接任族长的沈檀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放此事,竟是带人打上了潜龙岛,以回声留魂之法使魔修内乱,推演出敌情事态,提早在四面设下陷阱,以不到百人的力量将这上千名魔修斩尽杀绝,一战惊艳。
潜龙岛自此成了沈氏族地,大家都欣喜若狂,感恩沈檀为家族带来的改变,而沈檀摸出了三年来不曾离身的羽花铃,想着那个即将到来的约定,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那一段不到百日的相处,在他心里种下一截花枝,它本应在离开树木后朽烂,却因这个约定得沐雨露,在三年间生根抽芽,开出了愈加鲜艳惑人的花。
桌上木简刻着他写了三年的琴谱,沈檀将羽花铃攥在掌心独坐至天明,最终下定了决心。
沈檀推迟了继任典礼,搭上前往北极境的商队去赴约,所带不多,尽他所有。
辛芷等来了沈檀,男子未负约定谱出了那首琴曲,却不是为贺她将任大巫祝,而是明心求娶。
浮梦谷里无论辛氏族人还是外人,都指着沈檀讥笑不已,他只看着辛芷,冷漠如常的眼眸里满盛唯有她才能看懂的情绪。
父亲要将他赶走的时候,辛芷开口道:“让他先弹给我听。”
七弦动,天籁临,一曲毕,心意尽。
容华灼灼,奈何夭夭。
再美的事物都有凋残之日,纵是天人亦有尽时,生命无论长短,只计枯荣明暗。
辛芷笑出了眼泪,她越众而出,脱下法袍告罪父老,愿应沈檀之求。
她的父亲大动肝火,辛氏族人哗然不休,浮梦谷里闹得不可开交,可这些压力都由沈檀一肩顶住,在她应下那一刻,她就是沈檀的妻,东沧沈氏未来的族长夫人。
沈檀没有说过花言巧语,他只许给她一句誓言:“尽我此生,绝不辜负。”
辛芷终是远嫁东沧。
沈家多年落魄,族中多为内配,她是唯一远嫁来的外族人,哪怕不摆架子,仍是与沈家人格格不入,彼时家族刚开始发迹,沈檀接任族长后忙得焦头烂额,辛芷也就帮他一起打理潜龙岛事务,故而数年下来都未有子嗣,只收养了那个被魔修祸害的小女孩做义女,起名沈箬。
沈箬被魔修拔了舌头,还残了一条腿,因年纪小受不住巫药,只能变成残废,直到辛芷将她收养,用香火道法向她亡故至亲借了血气重塑躯体,这才让她痊愈。经此一遭,辛芷动了心思,她跟沈檀商议净化潜龙岛,这里毕竟被魔修盘踞多年,风水地灵都被败坏不少,沈檀只能以阵法隔离清浊,辛芷却能用香火净化污秽,也算一件大好事。
于是,沈檀逐步开放原本被封闭的几处禁地,辛芷发觉魔修筑巢的中心区乃是岛屿聚灵处,便在那里开坛点香祭祀天地,香火烟气自此四溢,经久不散。
埋在地下的灵元受香火感应,化为一股精纯的元气悄无声息地融入辛芷体内,此事过后不久,她就有了身孕。
成亲多年终有子息,沈檀与辛芷都不胜欢喜,然而胎儿从母体汲取养分生长本是常态,可辛芷腹中孩子有些异常,安静得近乎死胎,对母体的索求却近乎吞噬,无论怎样的膳食都不能满足胎儿的需求,辛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繁花一样艳丽的女人在短短数月间变得干枯,若非还有一个大肚子,她简直就像一根干柴。
沈檀虽然想要能够传承骨血的子女,却不想辛芷出事,可此时落胎更容易一尸两命,唯有想方设法补足灵气让辛芷顺产。为此,沈檀不仅屡次出海搜集灵物为她滋养身体,每晚更将自身灵力灌输过去,并且选择岛屿灵脉中心为阵眼,在那地下紧急修筑了薪宫,重重叠叠的聚灵阵将四方灵气汇集于此,尽全力保证辛芷顺产。
饶是如此,惨变依旧发生在潜龙岛。
十月初七亥时三刻,辛芷突感发作,被送进薪宫生产,这个过程不仅痛苦万分,更异变迭出,最初是被聚灵阵引来的灵气超过阵法载力后尽数爆发,整个岛屿气机立变,前所未有的酷寒骤然降临,以潜龙岛为中心,四方海面迅速结冰,水中生灵毫无预兆地被冻在其中,岛上草木枯萎,鸟兽横死,沈氏族人大多及时躲进屋里受到符纹庇佑,却透过门窗缝隙看到来不及躲避的人如被抽干气血般迅速衰老干瘪。
那个孩子出生需要的灵气,远远超乎沈檀预料,更恐怖的是他尚未出世,却像是已有意识般疯狂吞噬着灵气,聚灵阵分明已破,仍有源源不断的澎湃灵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这种异象惊动四野,仿佛天地宝物将出,引得四方正邪都朝潜龙岛赶来。
沈檀是辛芷的丈夫,更是沈氏的族长,他让堂弟沈庭安抚族人,以最快速度启动护岛结界,令众弟子严守阵位,自己则守在最重要的聚灵地,双手抚弦,声震百里。
这是沈家进入潜龙岛以来,渡过最漫长也最恐惧的夜晚。
沈檀的声乐之术无愧当世一绝,他将自己作为结界支柱,以琴声为兵卒,直到天降破晓,竟无一人能闯入潜龙岛。
第一缕晨光落下,冰雪就像幻觉般迅速消融,盘踞在潜龙岛上空的澎湃灵气轰然四散,围攻整夜的修士们终于不甘离去。
当最后一个人离开,沈檀也崩断了最后一根弦,耗尽最后一丝心力,鲜血从指腹破口溢出,凝了半张琴。
就在此时,薪宫终于传出了消息,沈庭的妻子明烛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跪在他面前泣不成声,说是母子平安。
沈檀终于笑了,问道:“阿芷……她还好吗?”
他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声音也很微弱难听。
明烛捂着嘴拼命不让自己哭出来,哑声道:“嫂子说、说让你赶紧……赶紧过去,儿子等你……起、起个名字。”
“是儿子啊……” 血迹斑斑的手按着断弦,沈檀有些烦恼地想,也不知道这孩子以后长得像他还是阿芷。
希望是像阿芷多一点,免得她一看到就会想起他,徒惹伤怀。
沈檀想要起来,身体却像生了根一样,他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往日清冷如仙的男人形如一具皮包骨,已经没有一点力气。
阳光有些刺眼,风也过于冷了。
沈檀脑海中就像走马灯一样闪现过去的一幕幕,发现他这一生算得上波澜壮阔,只是那些最美好的回忆,无一不是关于辛芷的。
只可惜,他跟辛芷有那么多回忆,却没有时间留给自己的儿子。
“……叫,沈问心。”沈檀的眼神逐渐涣散,“问天问地,不如……扪心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