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图 第377章

然而,将一生一切的喜怒悲欢都系于一人身上,这是多么幸运又悲哀的事情。

琴遗音或许不懂,暮残声却很明白。

天上再次下起了雨,细如牛毛的雨丝斜斜吹下,琴遗音刚想施法避水,却被暮残声按住了手,他们并肩依偎地坐在河边一块大青石上,看千丝万线在水面上打出密密麻麻的针眼小孔,眨眼间又随着水波荡漾消失不见。

琴遗音不觉得这紧致有什么好看的,但是能跟暮残声坐在一起,十指交握,衣发相缠,微凉雨水浸透衣衫的冷意也好似消散了,一切不悦都变得可以忍受,他便恢复了平和从容,伸手解开布带,用手指一点点梳理那头凌乱的白发。

“卿音,接下来你想去哪里?”暮残声忽然问道。

“没想过。”琴遗音笑道,“左右是跟你一起,天涯无处不可以。”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但是……”暮残声握住他的手,话锋一转,“我问的是,你想去哪里?”

琴遗音的神情难得一空。

对于心魔来说,众生万象都可在婆娑天里化为缩影,即便他不曾走遍天涯海角,世间也无一处是他全然不知的,寻常人所追求的一切他唾手可得,便从一开始就没了期待,杀死道衍神君取而代之曾是他唯一执着的愿望,如今也已成为泡影。

他从来只是存在,而非真正地活着。

“生命这种东西,向来漫长又短暂。”暮残声低头用面颊轻蹭他的手背,“曾经你有不死不灭之身,无心无情不知冷暖,漫长的时光于你来说便失去了意义,但是现在……你已经变得有血有肉,我希望你不只是心动情生,还要了无遗憾地过完这一辈子。”

琴遗音固执地道:“只要你在,我便没有遗憾。”

“是,我会永远都在。”暮残声笑着道,“但我可以是你生命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却不能做你生命的全部。”

不等反驳,他就伸手蒙住琴遗音的眼睛,轻声道:“来,用你的心看看我眼中的世界吧。”

琴遗音被迫闭上眼,只好依言放出一道心神,如蛛丝般入侵到暮残声脑中,尝试用他的视角去重新看待一切。

雨势越来越大,打在身上不仅冷还微微生疼,可他此次没有在意这点不快,只将目光投给面前的小河,一圈圈大小涟漪不时荡开,那是水里的鱼上浮吐泡,其中两尾红鲤格外漂亮,游动时就像是水中火,惊艳了这双曾经看过朱雀烈焰的眼睛。

草叶被雨珠打得淅沥作响,原本四处觅食的飞鸟走兽忙不迭躲藏避雨,他眼尖地看到树洞里闪过一道灰影,不知是野兔还是山猴。

情不自禁地,琴遗音将神识放得更远,很快出了雨幕笼罩的这片山,穿过雾霭朦胧的幽谷,飞跃繁华热闹的城镇,形形色色的人影都如走马观花在眼前一晃而过,即便他曾将无数人面高挂枝头,却还是第一次不带丝毫恶意地看待这个人间。

他本想匆匆看罢,最终越来越慢,直至蔚蓝天空逐渐暗沉,却非琴遗音习惯的黑暗阴冷,而是有金红日轮逐渐西斜,将整片天空晕染成温暖的橘色,朵朵白云披上金缕衣,愈是接近地面,愈是灼烈如火。

熟悉的声音从心里深处传来:“这是日落,即便它象征着长夜将至,可在一晚过后,它又会从东边升起。”

琴遗音沉默了一下:“正因日落至美,黑夜就格外令人难以忍受。”

“不,等太阳落下,月亮和星星就该出来了。”暮残声似乎笑了一下,“日月之辉各有所长,前者骄烈后者清和,如果说太阳如火会让人热血奔流,月亮就像是水,能够抚慰你的疲惫与伤痛。”

说话间,夕阳落入地平线,第一缕黑暗如期而至。

琴遗音怔怔地看着天空逐渐披上墨色,他的身躯本该坐在河边,现在却已站在最高的山上,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在感到寒冷之余又觉得前所未有地清醒,定定地凝望那片云层,直到看见众星烘月。

这一夜长如百年,又短似一瞬。

山风扶摇直上,墨色如退潮而去,乌云碎如乱絮,晨曦剪丝初现,在那看似遥不可及的远方地平线上,隐隐可见一点彤红。

琴遗音几乎忘记了呼吸,暮残声却在这一刻闭上了眼,连带他也看不见了。

墨色毫无预兆地再度降临,琴遗音本该早已习惯,此时难得有些迷茫:“你……”

“我很想跟你一起看这场日出。”

在这片黑暗里,琴遗音看不到暮残声的身影,他的声音也逐渐越来越轻,仿佛随时可能在空气里溢散。

“那就继续看!”琴遗音心里猝然涌上莫名的惊慌,他在黑暗中环顾,看不到任何东西。

暮残声轻笑:“你开始喜欢它们了,对吗?”

琴遗音嘴硬地道:“不!”

“你又骗我。”暮残声平静地道,“卿音,坦诚一点,面对你自己的心。”

“我不看了,让我回去!”不断上升的惊慌让琴遗音暴躁,他试图将神识转回自己体内,却发现这片黑暗犹如铜墙铁壁,并非无法强行冲破,可直觉让他连动一下也不敢,只能无措地站在这里。

片刻沉默之后,暮残声忽然又笑了:“还记得那年除夕吗?就是轻澜给咱们送了龙骨木酒的那天。”

这是很平常的一句话,琴遗音却是浑身一僵,如堕冰窟。

他当然是记得的,心魔的记忆一向很好,何况那是很特殊的一天。

然而,那一天本就是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过往,到了此世,就只剩下他自己深埋心底,独自咀嚼。

“龙骨木酒入口绵柔后劲极烈,我一不小心就喝多了,在院子里撒酒疯,非要舞剑给你看,白石带了四个侍卫都拉不住,最后由你把旁人都遣退,拢着一件大氅坐在院子里陪坐,结果我还不肯罢休,舞剑过后要你打赏。”暮残声自顾自地说到这里便忍不住笑,“你个促狭鬼偏说自己一文钱都没有,只好以身抵债,我喝晕了头竟然还信了,伸手就要扒你衣服,结果叫你按在桌子上折腾一通……第二天我起来头昏脑涨就想找你麻烦,不料你因着昨晚在院子里胡来受了风寒,叫我不但找不回场子,还要给你端茶倒水……啧,现在想来我是真傻,即便你那时候魔力被封,堂堂心魔哪会得这种病,分明是撒谎也不严谨。”

话是这样说,他们都很明白,并非暮残声真的那样傻,只是愿意借这个台阶把此事揭过去,不只是因为喝醉跨过了平日谨守的界限,更重要的是他酒后吐真言。

琴遗音至今记得,在骨肉交缠时自己附在他耳边问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长出了心,希望我为你做什么呢?”

身下满脸通红醉眼惺忪的妖狐愣了好久才听进了他的话,旋即笑了:“很多很多,我想要你走过山河万里,尝遍人间五味,跟阅历丰富的老者闲话过往,与缺牙漏风的孩子分享饴糖,与至交好友纵马江湖,最后跟我一起坐在山高水长处看日升月落……我想要你做的太多了,倘若真要选一件事,我就希望你好好活一辈子,不辜此心,不枉此生。”

这是生平第一次,琴遗音如此渴望能够拥有一颗心,可惜当他真的得到,对他说这些话的那只狐狸却已经不在了。

如此简单琐碎的愿望,成了琴遗音的心魔。

一刹那,仿佛撕裂般的痛楚从灵魂深处倏然蔓延,琴遗音在黑暗里痛得跪了下去,双手死死捂住头,几乎无法呼吸。

黑暗中响起一声窥探,轻若微风。

“万幸你还记得。”

似乎无形的手臂从背后伸来,抱住了瑟瑟颤抖的琴遗音,暮残声轻轻地对他说:“现在你有了心,去实现这个诺言,好吗?”

琴遗音想说什么,话都哽在喉咙里,只能试图去抓他的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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