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拔掉的舌头、被掰断的手指,在这一刻竟然都长好如初,自己都愣在当场,北斗却不觉意外,只是看了一眼头顶碎瓦处。
幽瞑已经不见了。
北斗没有吭声,也不知道疼,他有些粗鲁地把宋灵背起来,然后看到被惊动的护院们冲进屋子,看到尸身后先是惊恐,然后就反应过来,一边叫人,一边向他挥刀劈砍。
很多人,很多刀,很多火光。
他只有宋灵,只有自己,只有幽瞑留下的一把刀。
幽瞑再见到北斗,是在五十年后。
百年之期将近,他准备回重玄宫继续抬杠,却在临行时忽然想起了这件快被自己忘掉的事情,又一次回到白家村。
曾经被通秽毁掉的村庄历经五十年光阴,早已经改头换面,重建成另一番模样,村名和大姓也都改了。幽瞑骑着白鹿走在乡间小路上,行人没有能看到他的,而他的目光扫过四周,不禁回忆起当年那个恶劣的玩笑。
对于幽瞑来说,那件事早已注定了后续,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不在乎是非恩怨怎样落幕,只有些在意那个聪明又不开窍的镖师。
他不否认自己对北斗有种恶意,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这种恶意就从心底不能言说的地方蔓延出来。幽瞑承认自己在迁怒,哪怕那只是因为对方与心中那人长得有些像,就连脾气也类似。
幽瞑一直想看到那个人崩溃的模样,可惜当年没看到,在北斗脸上竟然也没看到。五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在他以为北斗会断弦的时候,那个人猛地抬手给了他一拳,抄起短刀就跳了下去,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在那一刻忽然发现,其实北斗跟那个人一点也不一样。
那就没有意义了。
幽瞑这样想着,漫无目的地踱步,猛然看到当年土地祠所在被改成一间小院子,里面有个老妇人正在晒药草。
哪怕色衰容改,幽瞑也能认出这是当年的宋灵。
她老了,身体倒还硬朗,有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从屋里跑出来,围绕着她嬉笑打闹,后面一个老头放下烟枪,端着一锅糖水出来招呼孩子们喝,然后又亲自送了一碗到她身边。
宋灵只喝了一小口,就催促老头喝,幽瞑仔细看了一会儿,这就是个寻常的人族老头子,并非北斗。
他猜到以北斗的能力和倔气,能够把宋灵送出沣州,可他不知道北斗后来如何了。只是五十年过去,那家伙的骨头怕都烂了。
幽瞑这样想着,忽然就有些兴致缺缺,可到底是没急着走,而是在这村子多逗留了一天。
当天晚上,月光如水洒向人间,有窸窸窣窣的轻响在夜深人静后悄然响起。幽瞑骑着白鹿循声而去,看到一抹白影翻过宋灵家的院墙,停在了角落里。
那是一具白骨,没有皮肉,也没有蛆虫,干干净净,除了骨架什么也不剩下,眼眶里亮着两点幽光。
幽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北斗。
他竟然没有化成朽土,而是无师自通了尸傀法,强行把魂魄拘在残骨里,将宋灵送到了昔日的白家村。
五十年,他保护着她成熟长大,保护她结婚成家,保护她子孙满堂,也保护这个村子重建新生。
他放弃了轮回的机会,用五十年去偿还那五十天。
他是个善良又愚蠢的傻子。
幽瞑从白鹿上一跃而下,走到了白骨面前,轻声问道:“不知者无罪,你本不欠谁什么。”
北斗自然也认出了幽瞑,当年他恨不得生啖其肉,过了五十年再见,他反而冷静下来。
“你本也只是袖手旁观。”白骨的声音有些古怪,“可你给了她一个机会,哪怕是最恶劣的手段,最后还要回来看一眼。”
“我跟你不一样。”幽瞑勾起嘴唇,“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者无罪,是狗屁。”北斗哑声道,“做了就是做了,我不会找借口,就尽力去弥补。”
幽瞑毫不客气地道:“愚不可及。”
北斗不语,他一身白骨在阴影下仍然森白,好在此时无人,幽瞑也不会被吓到。
“我曾经觉得你很像一个混蛋,现在……”幽瞑眯起眼,“你们一点也不像,他比你聪明。”
北斗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颌骨。
“不过,我开始喜欢你了。”幽瞑向他伸出手,“看你天赋不错,要做我的徒弟吗?”
北斗愣了一下:“你的徒弟?”
“做我的徒弟,我让你活过来。”幽瞑的笑容在月下微微发光,“我让你血肉重生,我带你求仙问道,我允你长生不老。”
“我已经……死了……”
“吾辈修行者视死如生,纵是白骨亦成活,算得了什么?”幽瞑有些不耐烦,“做我的徒弟,我不让你死,你就是活着的。”
白骨眼眶里的鬼火眨了眨,下一刻就黯淡了下去,整副骨架一下子散了。
“话多。”幽瞑弯腰把白骨都收进乾坤袋里,这才拍了拍手上尘土,自语道,“得了,回去吧。”
北斗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幼年丧母失父,少时受村人照顾习文学武,加入镖队走南闯北……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在脑海中闪过,好像过了一生那样长久,又好像只是眨眼般短暂。
当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白玉砖,琉璃灯,连柱子上的鎏金花纹都是他前所未见。
“醒了就别装死。”
幽瞑站在他身边,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杰作,那具残损的白骨已经被修复完好,筋膜经脉、脏器血肉都重生齐整,连皮都由他亲手画色,保证一百年也褪不掉。
北斗被他推到镜子前,看着镜中赤身的自己,胸膛随着呼吸徐徐起伏,淡淡的熏香钻入鼻腔,光裸的脚底传来些许凉意。
他似乎是活过来了。
可是北斗知道,这些感觉已经和以前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