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睢之臣 第7章

  柏九翻了个身,面朝里边,道:“不算事,你只管横着走。”

  辛弈手上微顿,渐渐才笑开。就是眼中停了笑,有些许低暗,转了话,道:“何经历此事,恐怕还是给大人惹麻烦了。”

  “此事不是蓄意谋之,多半是临时起意。”柏九顿了顿,“不必太过担心。”

  辛弈心中有事,两人都没再多言,一路晃回了府。

  晚上沐浴脱衣时,辛弈将这衣袍整齐叠好,翻过领子里边时看见轻轻浅浅的绣着“敬渊”二字。他凝神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在哪里听过这两个字,便作罢休息了。

  次日辛弈才起,就听院中有细细地幼犬哼声,他到门边一看。曲老正喂着一黑色幼细犬,小家伙精神得很,见他露面立刻跑到脚边撒欢。辛弈惊喜之余蹲下身,摸了把小家伙的脑袋,问道:“曲老也喜养犬吗?”

  曲老只笑,道:“此非老奴所养,此乃世子爷的宠。”

  这般一说辛弈便明白是谁给他的了,将犬抱起来道:“那大人可起名字了?”

  “就等着世子爷给起一个。”

  辛弈抱着犬逗了一会儿,道:“那就叫……叫赤赤罢。”他自己先笑一阵,才道:“以后和赤业一起,出去狩猎也威风。”

  曲老也笑了,两人正聊着,就见那边披了件深边绸衫的柏九入了眼。曲老退后,辛弈酒窝陷了陷,先道:“大人好早。”

  柏九嗯了声,伸手过来。辛弈以为他要摸狗,便将怀里的小家伙送过去,岂料大人的手越过小犬,直直落在他颊边,道:“瞧着好些了,今日再把药擦些。”辛弈还有几分呆,他已经收了手入屋,“上早膳。”

  曲老如常的应了便去收拾,只有辛弈在门边上耳尖一阵烫。净完手后两人在榻上用早膳,柏九给他盛了米粥,辛弈道了谢,吃了半天也不知柏九今日来这般早为了何事。只能心中胡乱想着,忽然想起昨晚衣领上的敬渊二字,他抬头看了看柏九正垂眸专心用膳,轻轻咳了一声,小声试探道:“敬渊?”

  对面没反应,连眼皮都未动,辛弈默默垂头喝粥。约摸过了半响,才听对面慢吞吞道:“做什么。”

  辛弈倒笑了,道:“敬,肃也。渊,深也。敬渊敬渊,敬肃博渊,这字取得好。”

  柏九将手中剥出的白蛋递给他,用帕子拭着手,垂眸笑了笑,道:“你解得好,但非我师父原意也。” 他将帕子搁在一边,淡淡道:“敬,慎也。渊,默也。慎行默语。是要我恭身不言,忠君为臣。”

  案上微静。

  辛弈不知道柏九师父是谁,京都也没有这个说法,若不是柏九现下提起,他根本不知柏九也有师父。只是这慎行默语四个字,不像是为师赞祝,倒更像是警示严词。

  “虽是如此……”辛弈捏着他剥来的鸡蛋,咬了一口道:“我倒更喜欢敬肃博渊。一听便知是唤大人,念起来也喜欢。”

  柏九哦了一声,道:“念来听听。”

  “敬渊。”对面人像是未听见,辛弈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便微微提高了音,又唤了一遍:“敬渊。”

  柏九吹着茶,道:“念来如何?”

  “嗯……挺好的。”

  “那就这么叫。”

  辛弈一怔,立刻道:“恐怕不妥,大人与——”

  柏九将茶杯放了,看着他重复一遍:“就这么叫。”

  辛弈哑然,在他目光下脸又红了。埋头吃饭时,胸口急促了几分,暗自想:这么叫……就这么叫也挺好。

  却说昨夜何经历之事尚未解决,谢净生今日一早便去了大理寺。马到人门前,正见贺安常从车上下来。谢净生马鞭转了一圈,调了马头到贺安常跟前。

  “酒醒得挺快啊。”谢净生在马背上笑,对贺安常抬了抬下颔,“还认得我是谁吗?”

  贺安常今日官服正经,连扣都一丝不苟,就是脸色较往常要更白些,听他如此,只凉凉地扫他一眼,抬步要往里去。

  “诶。”谢净生马鞭一抽,马便悠哉的跨挡在贺安常前方,他挑了挑眉,道:“您这翻脸不认人的功夫怪厉害。真是一朝梦醒隔前尘,了不得。”

  贺安常眸落在他脸上,漠然道:“既知如此,何故纠缠。旧人如斯,悔不当初。”

  谢净生闻言笑出声,道:“你好,你好得很。看不出啊贺安常,这负心薄情的话你倒说得自如。”他从马上俯身,朝贺安常眉间轻浮地吹了吹,道:“可惜前尘旧人美如画,自是薄情也风情。”说罢不等贺安常回话,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一边候着的人,一脚跨进门,一边回头对人道:“请吧,贺大人。”

  贺安常面色冷淡,一言不发的跟上。

  两人被引至正堂,里边大理寺卿左恺之已经在阶上等着了。此人年逾四十,真正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双眼是虎目,看人时不怒而威,严厉自生。

  谢净生先拱手笑道:“左大人,别来无恙啊。”左恺之待他只一声冷哼,转向贺安常倒颇为客气。谢净生不以为然,耸耸肩只当看不见。他从前在京都也没少被左恺之哼过,如今成了一方封吏,更无所谓了。

  贺安常也十分客气,因他与左恺之都是秉然正色之人,行事作风多有欣赏,如今相持办案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左恺之客套不多,单刀直入,先将两人领到尸房将尸体看了。贺安常见过尸体后问道:“可有仵作看过尸体?”

  左恺之闻言摇头,只道:“他毕竟是个五品经历,何家人也不愿尸身经仵作之手。”

  贺安常皱起眉,却见谢净生抬手在尸体脖颈处移动,不禁道:“你在做什么。”

  谢净生只将五指合在何经历的脖颈,对照一番道:“先前京卫说此人是被掐至半死再掼按入水而溺亡,我只是好奇,若是单看掐痕,何以见得是被掼按而亡。常人这么做,恐怕只会按住后脑而非脖颈。”

  “如果事发突然,犯人慌不择手也是意料之中。”左恺之在旁踱步,道:“不过区区一个宗人府经历,经手都是宗室名袭等铁定之事,有何等能耐会引人在宫宴上下手?”

  “所以才该是事发突然。”贺安常思忖道:“宫宴之时京卫把守巡查较以往要更严谨些,若是久有怨恨,也不该挑此时机。况且。”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正巧与谢净生相对一眼,面无表情道:“此案一出,似乎就意在祸水东引。”

  昨夜皇帝之态有目共睹,若非左派与柏九力求明查此事,辛弈是逃不掉黑锅。这件案子如果既不是左派也不是柏九党下所为,那事发用意便耐人寻味。正因此案意在拿人背锅,才更让人忌惮。章太炎与柏九如今正是相持鼎力之时,不愿因此事翻脸角斗的最大原因是恐怕有人在后推波助澜,妄想渔翁得利。没人想背这个脏水,他与谢净生才必须同时参与此案,以证各方清白,督察对方手段。

  “虽然贺大人言之有理。”谢净生笑笑,摸了摸鼻尖道:“不过我倒另有看法。”

  左恺之虽看不顺他为人浪荡处事阴狠,但却绝不会因此埋汰阻拦他言表论案。就算没给好脸,也道:“还请谢大人高见。”

  谢净生连声不敢不敢着笑道:“如若有人铤而走险,偏生要挑这风口紧的时候去作案,倒也不是不可能。此人虽只是个答应,却常在宫中行走,与宫中贵人们多有照面。况且我大岚大大小小的皇家血脉,不都要历经他手行封袭位吗?我若为宗亲,被他抓了见不得光的把柄,也会费尽心思让此人永远不会开口。至于这宗人府,上有宗正宗人左右相助,就算死了个经历,也掀不起风浪。不过到底是个官,总要有人易被拿捏成羊,才更好摆手脱身。”

  左恺之停了步,沉眉道:“此言不差,虽不能就此言定是宗亲所为,却且将五品之下擦抹干净了。”

  “不知大理寺中可有何大人生前所经手的封案卷轴,我等当查翻一阅。”贺安常道。

  左恺之立即道:“二位请,卷轴已置内堂。”

  贺安常将卷轴一一翻阅,谢净生倒没同去,随意寻了个借口消失了。左恺之见他将出门,又哼一声,谢净生也不解释便去了。

  这卷轴虽不长篇大论,却胜在繁杂众多。贺安常泡在内堂里直至晚上也未曾休憩,终将几轴抽出一旁,用笔在纸上写了几字,燃在一旁的蜡烛都息了火,方罢手。

  谢净生再来时天还未亮,他夹着几卷画轴自入了内堂,还未在位上坐下便见贺安常趴在案上入眠。

  卷轴码的倒整整齐齐,人却睡的一脸懵懂。

  谢净生趴一头看了半响,忽笑了笑,唇角邪气横生。抽了他搁下的笔,蘸了墨,在那如玉的脸上比划了半响,终于在眼角描画了一朵半开芙蓉。只不过别人画是濯清涟而不妖,这一朵却是衔眼角而生妖。谢净生收笔时指在贺安常眉心虚点了一下,翻坐上他案头撑膝盯着瞧,越瞧越觉得自己画得好。

  越瞧越觉得。

  这贺安常不对啊。

  清冷近妖,怎么越看越风情勾人!

  

  第11章 鹿懿

  

  贺安常觉得脸上有些冰凉,摸了一把睁开眼,就见谢净生的脸已凑到面前。他陡然清醒,皱眉道:“你在做什么。”

  谢净生撑脸笑道:“我心情好。”

  贺安常抬指一看,上边的墨迹还是湿的。他又抬眼看了谢净生,谢净生做出无辜的动作。贺安常神色淡淡道:“好笔墨,留在这里可惜了。”

  谢净生叫他神色平常清冷,叹息道:“我也觉得可惜了。”

  贺安常觉得他意有所至,却懒得想。只从怀里抽了棉帕出来,随意地擦了擦,道:“这列卷轴里都是何经历经手的难题,你若慌闲,不如看一看。”

  谢净生见他眼下已经熬出青色,想来是这两日都没休息好的缘故。往日谢净生一定会出言微讽,今日却全然无兴致,甚至心里还有几分快速结案的意思。这么想着,手先伸了去。将那卷轴抽了三两,拿到面前看。看了不过四五个,谢净生忽然指着上边一人名字问他:“此人你觉得是否值得一查?”

  贺安常看到名字便知谢净生是有备而来,只道:“那夜他急于出头,我已猜测了一二。”

  “我只觉得此人有最大作案动机和作案优势。”谢净生手指在辛炆的名字下反复划了划,道:“宗亲,颇得圣上欢心,可在宫中出入,且与宗人府密不可分。以上皆是他的作案优势,况且秦王执掌宗人府,丢了一个经历,只要圣上不执着此案清白,那接下来不论是谁,都动不了他这个京都小霸王。”

  “嗯。”贺安常敛眸,“但证据何在,你空口无凭。

  谢净生从案头俯身过来,手撑在贺安常椅把手两侧,困住其身。然而贺安常丝毫不为之所动,甚至连身形都未避闪过。谢净生将他漂亮冰冷的脸看得仔细,心里却想着那日醉酒的风情姿态,口中正经道:“证据多得是,只怕他受不住。”

  “那倒是先拿出来,看看几斤几两。”贺安常的眸子颜色比常人要浅些,看久了会生出人更精致的美感。

  谢净生喉间滚动了一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证据忽然打了个弯,变成了,“要看就换。”

  贺安常微怔的“嗯?”了一声,谢净生只觉胸口像是被他清清冷冷的撩拨下去,火辣辣地就燃起来,直蹿到全身。贺安常似有察觉,冷漠道:“谢大人,这案子还查么。”

  查!

  这当然得查!

  谢净生猛吸一口气,离开了他的咫尺,退到桌案另一头,才平复些。唇扯出笑,偏偏在贺安常看来有些狠意。谢净生道:“我给你看证据。”他将带来的几轴画卷左右拉开,道:“都是何经历的珍藏,人头七还没过,你可得把持住。”

  竟都是春宫画。然除去其中情色,真是画工细腻,风格柔丽。尤其是其中的女子,云鬓慵懒,花貌妖娆,眉眼描摹的极为仔细,栩栩如生。并且这画中女子都是同一人,就更为曼妙绮丽。

  贺安常平静地看完,道:“笔出一人。”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贺安常渐渐凝了目,说出何经历的名讳:“何旭。”

  “一个正五品宗人府经历,平日里官服严谨不拘言笑,笔经都是些尊旨封命,晚上却酷好床榻之画,浪荡不羁。”谢净生勾唇笑道:“倒让我大吃一惊,若不是他已经死了,就冲着画工力准,我怎么也得交他这个朋友。是不是,点头之交的贺大人?”

  “我虽与他相识,却不知他比好。”贺安常抬眼看他,“你要查这画中女子?”

  “没错。”谢净生将画卷了,道:“何旭房中严藏的画作都是这个女子,想来是极其得他欢心却又难以面世的女人,所以要藏起来。当然,也说不准是他就好金屋藏娇这一口。不论如何,这个女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你就这么确信。”

  谢净生冲他笑,又挑了三分邪气,道:“若是如许那般的风情,我定然也将秘密都说了。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我这样的英雄才俊都忍不得,更何况他一个文弱书生。”

  贺安常直接忽略掉他前一句,道:“你既然都弄得到他房中藏画,查人岂不是更加轻松。”

  谢净生坐在桌上许些无奈的抛了抛画轴,道:“是这么个理,可偏生这个地方,我还真不便一个人去。”

  贺安常抬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道:“京都就这么大,还有谢大人娇羞的地方么。”

  “那你不懂了。”谢净生接住画轴随手翻插进他案头的瓷瓶里,道:“越是门户大敞的地方,越是随处可见的路边野草。我向来是只好美人,而这个地方,我还真没僭越过。一起走着,说不定就帮贺大人开了荤呢?”

  贺安常喝了茶,胃里空空又凉,不觉有些难受。但话已至此,只颔首嗯了一声。

  哪怕贺安常想过了京都花一街,也没料到这地方竟在鹿懿山半的镜花庵。这镜花庵是当年福煜皇后兴佛而建的尼姑庵,近年虽没落淡出,却依旧是皇家供粮的地方,想不到,着实想不到。

  谢净生与他都换了常服锦袍,只是手上多了把檀香深色扇,浪得很。见他难得面露犹疑,便偏头在他耳边道:“果然不便进吧,刺激否?”

  “佛门重地。”贺安常手抵住他靠过来的头,徐徐道:“你不要浪。”

  谢净生笑,道:“行。”便上前敲门,那门一开,走出个面容慈和的老尼来。

  “施主。”老尼微微合礼,“可是求愿而来?”

  “非也,在下是随香来寻桃花径,不知神仙佛门开不开。”

  老尼面色依旧慈和,甚至露了一丝笑意来,道:“公子这般神仙俊雅的人物,就是在佛祖前也讨得了十分欢心。”说罢微微侧了身,引道:“公子请。”

  谢净生合扇一笑,与贺安常入了庵门。里边枫林幽静,花径淡雅,梵香浅入鼻下,一路光景都是极为幽雅僻静,瞧不出半分端倪。再穿一月洞门,景致便不大同了。中值了棵茂密高大的佛顶珠,虽还未结花,已能料想花开暗香时的院中旖旎。树下扶了个秋千,正有两个豆蔻小尼在上嬉闹,见老尼带人来了也不怕,反倒将谢净生和贺安常打量了个遍。

  “殊静师父今儿得运啦,竟迎了两位神仙公子来。”坐在秋千上晃的小尼眉眼清丽,美中不足是小小年纪已经染了几分轻佻。见贺安常面色清冷便知不是好相与的人物,便只对谢净生笑言晏晏:“公子好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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