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不知三津之事,许多人也记不清了。”辛弈微皱眉,“但是上津确实不好相与。”
“那就不与他相。”柏九声音潺缓,“若你尚在北阳,离津在握,又想怎么对付上津?”
“步步经营,收回分散兵权。”辛弈想了想,“间离上津仇氏,以化下津野心。”
“小孩子。”柏九唇角一延,垂头在他鬓角奖励似的覆点了点,道:“若是这个问题在于我手中,我却不会这般做。北阳分成三津,是为了广阔境土便于管制,而非封王侯爵一般规划的封地。三津说到底也不过是隶属于燕王府下的地方府州,做的久了,忘了本分的,就该换个人来敲声警钟。燕王府从未有没过之说,就算燕王壮烈,三位公子皆辞人世,也有正正当当的世子在世。”柏九手指抬起辛弈的脸,近在咫尺的狭眸中漆深广袤,深不可测,他道:“你是燕王世子,不论何时何境,你都是燕王世子,只要你还在一日,燕王就是活着,北阳就得听命。你不需要步步经营,北阳的决策生杀大权只有你说的算。燕王府从未愧对三津,但如果他们先两面三刀。”
气氛一凝,柏九眉间危险肆生。
“就手起刀落,以绝后患。”
辛弈眸微张大。
柏九的吻已经落在他唇角,男人狭眸半敛,浓丽的令人指尖颤栗。他将辛弈猛然翻压在下,撑在上方笑出声,“害怕了吗。”
辛弈忽然抬拳掩在鼻尖,脸红欲滴。不、不敢直视这样的大人。柏九俯首吻在他拳的另一边,和他隔拳对视。他方才飞快的摇头,以证自己绝不害怕。
“那便是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柏九渐渐吻到他鼻尖,揉了揉他微湿的发,低喃道:“如今有人给你撑腰。”
辛弈鼻尖一酸,伸手环住柏九脖颈,柏九如愿以偿的覆在了他唇上。
当年龙驹凤雏的名头华满大岚,北阳凤雏辛敬,南睢龙驹白玹,实为白石老人门下双席。只是这龙驹白玹与辛敬十分不同,虽然名冠南北,却几乎无人有缘相见。只有辛敬常年在南睢山上学习,与这个师兄情谊匪浅。只可惜辛敬死后,白玹也草草辞世,白石老人因此重创在榻,自后再无弟子。
吉白樾对这位龙驹曾经也分外尊敬,此人虽未踏足过南睢山下,却知晓详事,常常有惊人之语。跟在辛靖身边时吉白樾就试想过,若是能与白玹公子品茗一杯,也是幸事。
但人总将仰慕之事想的太过美好,譬如现在,吉白樾只觉得手中茶有千斤重。
“不算好茶。”柏九云纹宽衫,水般的衣色也没能抵消他狭眸中的冷。偏唇延笑,温温和和的沏着茶,道:“委屈副将了。”
吉白樾背挺的削直,道:“不敢。”
“副将紧张什么。”柏九笑了笑,眸扫向亭外,曲老立刻招人送上了软靠给吉白樾。吉白樾起身端端正正的道谢,才再次坐下。
“我请副将来此不过喝喝茶。”柏九指尖轻弹杯上,“副将尽兴就是了。”
“平定王的茶自然是好茶。”吉白樾端茶道:“只是卑职久在北阳,已经喝惯了酒,怕是品不了什么高见。”
“大公子之后有你驻守离津,副将劳苦功高。”柏九笑,“忠心不二,闻者皆赞。”
“岂敢当。”吉白樾顿了顿,“世子今日……”
“世子如今在鸿胪寺当职,正逢外使团求亲,忙。”柏九抿了茶,有些遗憾道:“今早都未与我一同用膳便出府了。”
“那世子昨日……”
“副将。”柏九搁了茶,悠悠道:“我听闻副将对断袖之癖颇有见地,今日要与我说教一番吗?”
“昨日言辞不当,卑职惭愧。”吉白樾拜身,“许久不见世子,失了礼数。还望平定王责罚。”
柏九笑着抬眸,“副将又非我管制,我责罚什么。”
“卑职不忘。”吉白樾抬首,恳切道:“若非白——”柏九目光泠泠,吉白樾倏地止住,“平王一事承蒙平定王相助,此大恩,不敢忘也。”
柏九未说话,他也起不来。
吉白樾脊骨挺直,正声道:“只是平定王何不向世子说明真相,平定王如今既心悦世子,又何苦不言不语此前的——”
“吉白樾。”
吉白樾登时静声。
柏九狭眸已然生冷覆寒,他道:“辛振宵虽然死了,可还有人活着。我如今不想说,那就不会说,也容不得别人多舌。你的舌头若是管不住,就别要了。”
吉白樾哑然。
“我救你不过是为忠心二字,倘若你对他忠不了这个心,那便连心也别要了。世子方归,北阳诸多事宜生疏于前,你既在离津,就该做好本分,太子的手再长也遮不了北阳的天。”柏九锋芒一转,“况且北阳的天,没有辛弈,也撑不了多久。”
吉白樾垂头不语,半响才缓缓道。
“卑职明白了。”
“这大苑是铁了心的要娶公主啊。”萧禁叼着烧饼,含糊不清道:“往年怎么没见他们这么积极。”
辛弈也捧着烧饼啃,他今早又起晚了,出来的时候连饭也没及吃,只能和萧禁趁这会守在外边吃烧饼。
今儿是带外使团在秦王的马场边上狩猎。这命还是秦王自己请的,皇帝一听便松了口风,面壁的人自然就不必再面壁了。
“就等着今年呢。”辛弈快速吃净一个饼,道:“这几年易马之策多有疏漏,大苑是越养越肥,如今得了公主,对周境旁国也是震慑。”
“如果打起来公主怎么办?”萧禁伸手一摸,立刻叫起来,“你这什么食量!我买了十个饼这么快就消失了?”
“下回去笑笑楼买吧。”辛弈从马车里拖了个食笼出来,打开尽是笑笑楼的良心份量。“联姻本就图个平定,你怎么老想打起来的事。”
萧禁飞快的挑了几个喜欢的,才道:“别说你没想,我才不信。我姐和谢净生都说过了,大苑老实不了多久。”
“你明白也没用啊。”辛弈笑起来,“这得圣上也明白。”
“不知道圣上怎么想的。”萧禁撇嘴,“他到现在都不开口提你回北阳这事,和当年绝口不提我爹爵位一个样子。你说这陛下,大方吧,他还惦记着封位。可你说他小气吧,北阳和山阴的藩地他也没收回来。”萧禁摇摇头,“我是搞不懂他。”
“这不简单的很吗。”辛弈又飞快的吃掉了一个豆沙包,道:“京卫司的兵力归你管吗?”
“当然啊。”萧禁咬了口糕点糖心,“自然是我说的算。”
“不对。”辛弈酒窝微露,“你只能管,却不能用。京卫司的调兵令绝不会在你这里,并且京卫年前补充后的人马已经扩充到了五万人,你在京都里实实在在的用起来的,其实只有五千人。剩下的四万五千人你连面都没见过,即便是你职位所管辖,却是由陛下一个人说的算。”
“别提这糟心事。”萧禁蹲着移了移,委屈道:“我原本以为来京都是真给我五万人呢,来了才知道,这位置就是一京都闲事专管使。”
辛弈本想再说些什么,又忽地咽下去,只咬包子不说话。
“诶,这京都净是些——嘶!”萧禁停口嘶了声,不懂这人为何要踩自己,待别头一看,秦王不知何时慢了马正跑来。
“殿下怎么不猎了啊?”萧禁拍净手上的屑,“或者有何吩咐?”
秦王勒马在不远处,目光沉沉的压在辛弈身上,对萧禁也是皮笑肉不笑,“四王子兴致高,萧大人和奕世子也一并来吧。”
两人只得上马跟着去。到了跟前,见察合台的样子已经热过一圈了。阿尔斯楞不见踪影,应该是自成一队去玩了。秦王指了指马场最尽头的靶子,道:“这边上都是养起来的猎物,没什么趣味。不如玩这个。在场子里放只羊,四王子挑几个人来比试一番骑术叼抢。既得了羊又中了靶的,算个彩头赏一赏如何?”
“好。”察合台应声,目光一转,就落在了辛弈身上,“世子是燕王之子,想必骑射精通,我便选世子吧。”
秦王道:“既然如此,本王便挑个侍卫吧。”他回身随意的点了一个,“中靶有赏。”
萧禁在马上跃跃欲试,“加个我呗,反正是讨彩头,也容下官得个赏?”
察合台笑道:“萧大人有职在身,伤着该如何是好。”
萧禁立刻道:“世子乃皇家贵胄尚且可以,下官算什么。”说着他拍拍自己肩头,“况且下官皮糙肉厚,伤不了。”
胡庸也挑了个人,总共凑齐了十三四个人上场。辛弈坐下这匹马是柏九府里的,所以倒不太可能有什么问题,不过他也不信秦王就真的是无趣到要玩个游戏。这游戏他认真不得,却也不能太不认真。
羊一松绳,就有人驱马围追。辛弈策了马,只跟在其中,与后边人保持一截距离,但也没有超过前边的。萧禁策了马就和疯子似得,跑过他身边还带了一卷风过去,风风火火的就执弓追羊而去。
羊受惊慌不择路,被阻了前途只得回头就跑。辛弈后边的马蹄声一急,便紧追上来。前边的人撤笼头转回,辛弈驱马出了夹击,马奔策过羊直冲的位置,弯身抄起羊就飞奔起来。后边人一路追赶,有人已经架弓欲射靶。萧禁猛然策出,横挡在辛弈身后,紧咬着不放。
辛弈明白他的意思,臂下一松,羊像是不甚滑下马背,重新乱跑起来。萧禁一个勒马扬蹄,众人已经随着羊跑去。他低声道:“果然有问题。”
辛弈没做声,重新策马追上去。
这次是秦王的侍卫抄起了羊,聪明的选择了绕圈奔近靶子。一众人随之架弓,想凭抢先靶心来阻拦一二。辛弈只在靠后的位置,见为首的侍卫已经拉起了弓,羊又落地逃走。中间有人陡然回身,搭起的箭头直对辛弈。
箭离弦直冲门面,距离短速度快!
辛弈坐下的马突然嘶鸣一声,高高跃起前蹄。他人身顺势滚翻下马,那一箭擦着手臂掠过。
萧禁的弓箭也倏地离指,将射箭之人箭钉肩头,大喝道:“拿下此人!”
辛弈翻马无碍,但是手臂那一下委实惊险。他骤然回头,盯在了秦王身上。
第24章 苦肉
察合台眼看京卫要将那人拿下,只赶忙抬手阻止道:“萧大人做什么,这不过是游戏擦伤,还没有胜负,怎么能停?”
萧禁已经下马亲自将人按了,闻言顿时面露冷笑,对察合台道:“这么好玩,四王子也下场来一手?”
“萧禁无礼。”秦王在马上也是冷笑,“四王子乃国之重客,下场若是有个好歹,你担待的起吗。”
萧禁气的肺疼,只想把这人骂的狗血淋头,又生生碍着面说不成,只能将伤人的侍卫踹了几脚,骂道:“混账东西!”
察合台毫不见恼色,只道:“小王虽无缘今场,狮王却能够陪诸位玩一玩。”他正说着,果见那边的阿尔斯楞策马回程,他道:“况且当年奕世子的父亲兄长都与狮王惺惺相惜,今日就让狮王陪世子过过瘾,算作小王的赔礼。”
这算哪门子的赔礼,只怕是想借故再削辛弈一次。萧禁撸袖子就要再和察合台讲讲道理,辛弈拍了他肩头一下。辛弈手臂已经见了红,他只将袍子上的灰拍了,又安抚了马,翻身再上。
萧禁登时就急了,扒住他的马笼头道:“你干什么啊,你还真和他玩啊?”
辛弈见阿尔斯楞到了不远处,对萧禁摇头意示无碍。萧禁看他的样子还真是想和阿尔斯楞来一把,想拦住人,又见他没了笑,模样平平静静,却叫人说不出劝阻的话。萧禁不仅一愣,辛弈便拉了缰绳,调转了马头。
阿尔斯楞马到跟前,察合台道:“狮王来了这京都,若是不和奕世子赛一场难免遗憾。但世子年少,不如省了叼羊这一手,就玩弓箭吧。”
“四王子委实体贴,辛弈,那你就陪狮王玩一玩吧。”秦王笑道:“当年且不说燕王骑术如何,就是你哥哥们也十分了得,今日有幸,也叫本王开开眼。”
阿尔斯楞只将辛弈看了,辛弈已经驱马上前。两人马并一线,同时拉弓。阿尔斯楞到底还是让了辛弈几分,并未用自己的弓。只见他拉弓指正,目露肃然,身在马上,却已经有端毅泰山之态。仅仅气势,就不是辛弈初出茅庐能够相媲。再者大苑人常年骑居草原,只要上马全民皆兵,像阿尔斯楞这样上战场的汉子多爱用硬弓,拇指和肩臂常年锻炼出的力道绝非大岚弓能够磨砺。吉白樾能被称之为破风箭,与他手持一改常人使用的巨大牛筋反曲弓密切相关。
阿尔斯楞率先开弓,箭离弦飞旋直中靶心,砰一声撞的靶子摇晃不定,力道骇人。但紧接着辛弈的箭也离弦,直掠擦风,追撞在阿尔斯楞的箭后,竟然生生撞入此箭尾!
箭身裂开,却未能彻底穿过此箭,输了一招!
阿尔斯楞率先笑起来,将手中弓抛还给一侧的人,对辛弈道:“虽不如吉白樾,却也算是好手。”末了摇头道:“可惜你留在了京都。”
辛弈矜持的笑了笑,转手又搭一箭,本是正对靶子的身体忽然转过,箭尖直逼向秦王。
秦王看见他眸子生冷,竟真有几分杀意,不仅在马上慌斥道:“辛弈你这是——”
箭猛然飞出!
一侧的侍卫都未曾料到他竟真的射出来了,仓促阻拦已然不急,秦王在马上面若白纸般盯着那箭眨眼便到眼前,他叫声还在喉咙里,箭锋已经锐利擦断他鬓边发,钉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树干上。
萧禁站在一侧暗自喝彩,就差抬手鼓掌。面上立刻焦急道:“世子这准头不太行啊。”
辛弈收了弓,冷眼看着秦王颤颤巍巍的被扶下马,抿紧的唇线自有几分锐利和固执,竟与他常常含笑春风的模样迥然不同。
察合台似乎还想搅这一番浑水,只是阿尔斯楞在侧并无帮腔之意,他便见好就收,没有开口。
秦王被人扶下马后腿肚子都在打颤,只不愿在这里露怯,强撑着指向辛弈,嘴里的话转了又转,还是强咽下了。原本一直缩在一边当不在的胡庸终于有用武之地了,他赶忙将秦王也扶了,只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世子爷这几日陪着外使团跑了不少路,今日日头又大,眼花也是常事,常事。下官送殿下回府休憩休憩,这大热天的殿下可万万别染了暑气。”说罢招人就将人快速抬送走,一头汗都来不及擦。
直到萧禁来拍马,辛弈才松开了握弓的手,掌心湿了一片。
回府时人便犯了愁,他手臂虽然已经包扎过了,可袍子却没得换,回家灰头土脸的模样,难免叫人担心他。
辛弈在门前踌躇一二,才入了门。进了院见曲老正在廊下看只竹编笼子,近了一瞧,竟是几只锦鸡。
“世子爷回来的正好。”曲老逗着鸡,本想说让他挑挑花色好放池边去,一靠近见他臂上破了袖还带着血迹,不仅大惊道:“这可是怎么了?!”
辛弈便道:“下马场小蹭了一下,没多大事,已经好了。”见曲老要人去请大夫,即刻道:“已经在京卫司看过大夫了,大夫说没什么要紧。”
“外边的大夫不经事,哪能有府里的好?”曲老给他将袖子口的灰又拍了拍,道:“大人还在里边等着世子爷回来用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