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睢之臣 第31章

  “他们不吃我给的。”孙百平弯腰似要抱他,手到了中途不知为何又收了回去,只道:“你不懂。”小崽子一仰头就显得眼睛极大,黑亮的不得了,叫心怀鬼胎的人正视不得。孙百平自觉不是这样的人,却还是受不住他这么看,只得牵了他的手,道:“这跟你没关系,不要操淡的心。”

  小崽子抓了重点,问道:“什么是操淡的心?”

  孙百平牵着他一脚深一脚浅的走,道:“就是萝卜吃多了。”

  小崽子点点头记下了,走了几步,又想起刚才的小子,回头张望了一眼,见那小子还恨恨地盯着他们,就道:“还盯着你呢。”

  孙百平嗯了声,道:“我杀了他爹娘嘛。”

  “你杀他爹娘干什么?”

  “谁知道。”孙百平啧声:“这路真难走。”

  “你不要杀人。”小崽子跟着他一个踉跄,还拽着他讲道理,“不要杀人。”

  孙百平俯身给他把腿上的雪拍掉,叹气道:“这我说得不算。我什么都说的不算。”那边走过来一人,孙百平眯起眼,把小崽子往边上推了推,道:“回屋去,屋里有栗子,自己吃去。”

  小崽子还想和他说话,但见他神色懒懒,知道这人这句话是决定,就缩了手,踩上阶跑了。

  “慢点。”孙百平在后边骂他,“留心滑跤!”

  “孙大人。”男人已经走近,跟着他的目光往阶上望了眼,道:“令公子生得可爱。”

  “没长成我这样就是万幸。”孙百平抽出烟斗,在嘴上叼起来,道:“梁公子又什么事啊。”

  “给孙大人道个别。”梁青拢了拢外罩,“王爷那边叫我回去,这边就由大人做主了。”

  “王爷怎么了。”孙百平磕了磕烟斗,“不要襄兰的意思?”

  “阎王已经从京都出来了,襄兰再撑也撑不过这个冬,留着也没意思。”梁青笑了笑,目光生冷,“交给孙大人可行否?”

  “不就是叫我带着这一城人死吗。”孙百平也笑了笑,“多大的事。”

  梁青对他微微颔首,“那么,就此别过了孙大人。”男人不等他回话,转身就走。大雪迷眼,背影露出了那么一点倨傲。

  孙百平一直叼着烟斗看他走,人都要不见的时候,孙百平忽然叹了气,道:“虽说我没什么贤名,也不是什么英雄。但这最后还是想尝一尝忠君报国的滋味,梁公子,你说这怎么办,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

  梁青陡然回首,“你要如何?”

  孙百平用烟斗指了指天,“留个阴德。”

  四下的守兵猛然回调头,刀出鞘具指向梁青,竟已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孙百平。”梁青面色渐沉。“你一路杀了不少人,还想凭这最后一次洗白?”

  孙百平木然的又咬起烟斗,“王爷叫我反,我反了。但从德州往这来,梁公子的话比我要得令的多。杀了不少人,怎么着也要分在梁公子头上一半吧?王爷要我死守襄兰拖住北阳军,好让平定王出京。我想了想,也照做了。王爷这是要蓄意大统,就靠我这打着遮掩呢。但是如今为了遮掩要我屠城,来个死无对证,这我可就做不下去了。”

  “怎么。”梁青鄙讽道:“你这是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纵然你今日不杀人,阎王就能放过你不成?你可不要忘了,平王婆娑城烧了三天。”

  “那不能。”孙百平笑,“我一人身死,叫做罪有应得。将来燕王平定江塘,说不定我还能得个身后之名。”

  “燕王?”梁青怒极反笑,“一个哑巴也能入眼了,王爷待你不薄。”

  “是不薄啊。”孙百平声平平,“杀了我妻儿老母,捏我于掌心嘛。梁公子劳心在此遮掩,可我也不是傻子,妻儿家书什么样子,我能读不出来么?王爷要我为他鞍前马后,他在后方为我荡平后顾之忧。如此情深义重,不报岂能为人?”

  梁青泠泠甩袖,“只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摩擦的声音细微的响在大雪间,城垛上丝丝冒窜火花,热油和火药的味道弥漫满城。

  “既然你不走,那我便送你一程!”

  襄兰城墙上先轰然炸开,辛弈猛然掀帘,几步到外边,看那大雪中火光爆显,震耳欲聋。

  “怎么炸了?”蒙辰也跑出来,道:“吴煜此时恐怕才到佛山下,还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他怎么自己炸了?”

  那城墙已然塌了一半,可爆声还在继续。看这模样,是早在城上城下都埋了火药。可北阳军还未攻城,他自己炸什么?

  辛弈打了个口哨叫来赤业,翻身上了马,道:“去看看。”

  襄兰城中有变故。

  等辛弈到了襄兰城下时,那多日累积起来的高墙已经塌破不堪,连城门不见了。赤业还没踏进去,冲天的呛味夹杂着人肉烫熟的味道直逼口鼻。辛弈一惊,从城墙顺下的地方果见热油滚烫过的痕迹。远处有火在燃,隐是哭喊声。辛弈夹马入内,大火中的长棚被木板钉死,露出的人手挣扎,哀嚎声越靠近越骇人。

  火药炸翻了城头的热油,油从上直浇而下,倾倒在这逃不出的长棚里,皮肉烫熟的味道令人作呕。

  “开封灭火”蒙辰扬声,“王爷令,先救人!”

  可这怎么来得及,任凭大雪飞乱,这烫还是在哀嚎中持续不断。北阳军的手就是扒开了封条,拽出来的也只是淋漓的残肢死人。蒙辰大喝一声,抬起棚边的残轮车,几步砸在木板上。辛弈紧接着探手进去,拉住一个翻滚的人拖了出来。

  热油浇烫在这人的腿脚,烫的皮都起了皱。

  辛弈冷静的异常,他道:“把还能活的抬出去,活不了的就给个痛快。搜查其他城角,有火药就地解决。蒙叔带人进去,找到粮仓和外通的暗道,不要入内追。最后。”他寒声道:“找到孙百平!”

  一片狼藉中孙百平竟然还活着,只不过已没了两条腿。他的烟斗被炸飞在阶上,撞断了柄。他顺着阶用爬上去,够到他的烟斗,在廊柱上用力的敲打。

  不知敲了多少下,那廊口冒出一个脑袋,小崽子看着他。

  孙百平丢开烟斗,猛烈的喘了几口气让自己缓过来,他道:“你过来”

  小崽子飞似的跑过来。

  孙百平使劲捏了把小崽子的脸蛋,糊了他一脸血。老男人喉咙漏风似的笑,他又粗喘了几下,哑声道:“看清那龟孙子的脸了吗?”

  小崽子将小脸绷的紧,用力点头。

  “那你记清楚。”他将小崽子的脑袋按到自己颊边,费力的蹭了蹭,“你记清楚。”然后不知怎的,眼泪就砸下来,和着血蹭了小崽子一脸,他呜咽道:“去他娘的英雄!老子还是、还是弄死了人!”他抱住小崽子的脑袋,孩子似的大哭道:“要死的孬种!什么都没保住!”

  小崽子咬着唇任由他抱,他道:“你跟着那个人走。你知道吗?”

  小崽子点头。

  孙百平不应,凶道:“跟着谁?”

  “燕王。”小崽子终于被吓哭了,抽着鼻涕哽咽道:“跟着燕王走。”

  “好、好。”孙百平闭眼咽了咽唾沫,一把推开他,道:“你滚吧。”

  小崽子抹着眼摔倒在一边哭,孙百平喝骂道:“快滚!别在我这里碍眼!”他骂着,趴在地上。血滴滴答答的顺着袖子往手底下漏,他用头压着地,眼泪模糊,不敢回头看那哀嚎声处一眼。

  小崽子在他边上给他磕头,他呜咽着又推了这崽子一把,道:你给我跪什么!你谁都跪不得!你、哈,你。”他一边哭一边笑道:“你又不是我儿子,跪老子干什么。”

  这小崽子不叫他爹,只一个劲的磕头。

  孙百平颓然在雪中,浑浑噩噩的想。这怎么办呢,他这一生没什么值得说的。为人猥琐胆小,就靠着德州那一丁点的地方作威作福逞个威风。跨出德州那天他就知道,这事绕不过他,也饶不过他。

  可怎么办呢。

  他怕唐王,怕太子,怕颜绝书,连下津那个嘴巴要命的吴煜他也怕。四面群虎,他能怎么办呢?

  他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两件事情都在今天,一是骂了唐王,二是留了这小崽子一条命。

  人还没到,就乐极生悲了。

  小崽子一直哭了不知多久,蒙辰寻过来的时候孙百平已经凉透了。他将这小崽子拎起来,看他哭得要憋过气去,赶忙给顺着背。

  “拖出去。”他皱眉看着孙百平,“此人祸害一城,不能姑息。”

  孙百平的尸体往外抬时,沿路赶着救人的北阳军不少都吐了口水。就连辛弈都回头看了一眼,漠然无情。

  襄兰城终于破了,却不是被攻破,而是断在了火药上。吴煜在佛山下找到了暗道,另一头正在襄兰城里。出乎意料,粮仓里的粮食并不丰裕,应是有人早已料到,先行移走。

  德州府兵一万人没几个活着的,但是孙百平入原季和襄兰时膨起的其他四万余人马,都消失不见了。

  辛弈还没来得及喘气,就在襄兰城破的同一时间,大苑兵袭柔回。

  许虎寸步不让,辛弈坚持留守离、下津的人马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吉白樾立刻援军柔回。

  这天还未亮,雪还未停。

  天道在辛弈腰侧发冷,他面目表情,浑然不为北阳再聚而开心,也不为燕王重帅而欣悦。因为他在皮肉烫烧的味道中,嗅见了另一场血雨腥风。

  时隔五年。

  大苑卷土重来了。这一次,又该谁陨身在迦南山前?

  

  第44章 兵锋

  

  柔回驻兵隶属北阳军,吉白樾的援军赶到时许虎已经挂了彩。

  “王爷何时来?”许虎由许清娘给他上药,对吉白樾道:“你劝劝王爷,不要来了。”

  “自然是不会来。”吉白樾检查自己的箭囊。“大苑袭击柔回不是大事,有你在此想他们也过不去。只怕重头不在柔回。”

  上津如今分出北阳,走的是商道。不论其他,就说如果上津遭袭,北阳军是支援不了的。必须要等京里的文书传下来,否则辛弈就有私动兵马之嫌。所以比起柔回,上津才是易攻之地。

  “声东击西。”许虎疼的呲牙,“娘子轻些!”又对吉白樾道:“这不像是阿尔斯楞的风格。”

  “狮王还没到该出来的时候。”吉白樾伸手撩起额前发,一张清秀的脸因此染了野性,他道:“先前王爷坚持我留守离津,其实是忌惮唐王趁孙百平作乱包了北阳军,不料竟是大苑先动了手。我只给你说,就算如今聚集上津,北阳军也不过二十一万人。既要打大苑,还要记着唐王,更要防京都诡诈,我只担忧余力不足。”

  还有个原因他没说出来,那就是世子才接封不久,军威不稳。又得对着京都和唐王装个哑巴,话不能多说,命令也需他们几个跟在身边下。眼下情势紧迫,恐怕更加防不胜防。

  “我们二人,必须守住柔回。”外边挑衅的号声不断,吉白樾起身背起了自己的强弩,“赌上柔回虎、破风箭的命,也不能叫大苑从这过去。”

  说罢他转身掀帘,上城去。

  城下三万铁骑雪中扎眼,悍气扑面而来。

  赤业依依不舍的蹭着柏九的掌心,辛弈俯身抓住柏九的手,道:“你带赤业去。”

  辛弈将往上津,柏九须去青平,分别在即,谁都没先道别。

  柏九反握住他的手,“仇德耀有愧于你,必不会拒绝。况且国家安危在前,太子也不敢妄动你半分。你只将眼盯在自己身上。”最后又道:“听明白了吗?”

  辛弈点头,“我记住了。你往青平去,遇见颜绝书千万留心,此人不同寻常,又牵扯甚广,我虽尚不知他意在为何,却也能明白他对你绝无情谊。”

  “那是自然。”柏九笑了笑,垂头在他指尖轻点一下,“我的情谊都在这里了。”

  后边的吴煜重重咳了一声,辛弈此次倒没脸红,只觉尚存忐忑。襄兰的惨相还在脑海,唐王和颜绝书都逃不开干系。一想到柏九将独往与比二人博弈,难免十分难舍。

  “去吧。”柏九松开手,退后一步,狭眸柔和,“我在青平等你。”

  辛弈对他露了酒窝,猛然驾了一声。赤业奔蹄向北,与柏九擦肩而过。

  上津今日没下雪,甚至连风都没有。寂静夜幕下大岚旗帜低垂在杆头,没精打采。都半夜了,这路上还是没几个人,不知平日里的商队都去哪了,竟不见往日的盛态。

  老兵三两成群,窝在城墙后边偷喝酒。

  “今儿的人去哪里了?”其中一个抹了嘴道:“见了鬼,路头那家皮革店都没生意。”

  “许是离津那边大雪堵了路。”有一个接过酒,仰头灌了一口,咂嘴道:“她他家的酒又兑水了吧?这没什么味啊。”又道:“往年不也常堵么。”

  “那也没成这幅样子。”最开始传酒的人摸了摸脑袋,“我总觉得不对劲。”

  另一个嘿嘿笑,骂道:“就你闲操心,能怎不对劲?大不了就是大苑打过来嘛。”说罢擦了擦酒葫芦的嘴,道:“要打也是先打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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