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雪球飞过来,辛靖抬了另一只手给辛敬挡了,这才转开眼,睨向一边探头探脑的辛笠,“带好小弈,别烫着了。他要是烫着了,今晚我就泡你在池子里待一夜。”
辛笠吐了舌,明明是个少年了,笑起来还像个大男孩,灿烂又天真。他道:“辛弈胆子小着呢,烫不着。哥,你们这是干嘛呢?两人跟对了眼似的,钉着装木桩啊?”
“是啊。”毒舌辛敬倏地醒了,转头看着三弟,“对了眼,就跟你见了人家萧嫣,就差流口水了。”
辛笠脸也不红,笑得更可爱真挚,“那我们和人家晖阳侯是朋友,他闺女我自然要照顾了。见着美人不仅要夸赞,露出惊艳的神情才是点睛之笔。”
“那你挺厉害的。”辛敬没表情,“点睛之笔点的和哈巴狗似的。”
辛笠哈巴狗:“……汪汪!”羞愤的转身找他幼弟去发泄一腔悲愤之气。结果连话都说不清的辛弈这次却学的清楚,一见他往自己跟前走,立马乖巧的大声道:“汪汪!”
辛笠:“……”兄弟是什么,我要找娘。
“哈巴狗似的。”辛靖低声对辛敬笑,贴覆在他袖里的手突然把他的手全部包握起来,“来岁平安,小敬。”
辛敬原本只要点头就可以了,可这一次他点了头,耳垂却烧起来。他垂眸盯着自己脚下的雪,觉得握着自己的手滚烫,烫的他明明有些不妥,却又不舍得推开。
这一年之后,辛敬的笔越来越出名。山阴有座南睢山,山上有位大家,叫南睢老人。南睢老人来北阳三次,均是为了求得辛敬为徒。可是这一年燕王妃身体不佳,燕王与辛靖在外紧张,下边还有两个弟弟,辛敬便拒了。
这事辛靖不知道,在柔回一次“外猎”回来时才听闻。所谓的“外猎”,就是在外打猎,猎物是大苑的侦查骑兵。他回来时正在打理自己一身的土,就听练拉弓的吉白樾道:“二公子厉害了。”
“嗯?”辛靖擦了后颈,想起那夜同样是后颈的一滑,不禁先露了笑,“这不当然的事吗。先前晖阳侯来府里,说在京都收了贺家的小公子,长得俊又学得好。”他将帕子丢盆里,穿着外衫道:“这两点谁比得过我家辛敬。”
吉白樾拉弦的指一滑,他忍了忍,还是露出不忍听闻的样子,无奈道:“公子咱谦虚一点成不成,哎呦,二公子天下第一。”
辛靖探手过去拎出他的弓,在手上掂了掂,抽了一旁的箭,对着远处的靶拉开弓,“这次做的重量合适,你臂力异人,这把坏不了。”说着登时松指,那箭嗖的直钉靶心,撞得靶前后摇晃。“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二公子在我心里还真是天下第一。”辛靖笑着将弓还给吉白樾,“我给这弓起个名字,不然太丢吉白将军的份。‘人攀明月不可得’,就叫‘攀月弓’、‘破风箭’。”
“好。”吉白樾爱惜的摩挲着弓,道:“我在前边听人说,南睢老人都去府里请二公子了,二公子拒了又去。”他比划出手指,“整整三次,我二公子大名更显啊。”
“南睢?”辛靖一顿,“山阴的?”
“山阴南睢山。”吉白樾道:“皇帝都请不到的大贤。”
辛靖笑了笑,转头做自己事去了。他理着案上的军务,心情却不如开始好。辛靖说不出什么味,他靠在椅上,发觉自己从未想过辛敬会离开他到别处去。
哪怕是为学,他从未想过。
……或是不敢想。
第57章 番外·北阳辛家(二)
又翻过年末时,府里有了好消息。辛笠这小子走了狗屎运,竟还真和晖阳侯的三小姐萧嫣合了拍,讨了个貌美如花的暴力娘子。就是晖阳侯还舍不得,要留着再等一两年,两府订了约,就算是定数。
这几日辛靖回家休息,整日都能看见辛笠恨不得贴脑门上写着“我娘子……”招摇过市的嘚瑟样,但凡给他开口的机会,他都会以“我娘子是……”为开头断送大家与他讲话的欲望。
最可怜的就是最小的辛弈,才被这小混球嘲笑过结巴,正是敢怒不敢言的时候,每次被他拽在跟前唾沫横飞说上几个时辰,都只能抽抽搭搭的听。
辛靖遇见几次就揍他几回,但鉴于辛笠小混球的名头,他皮糙肉厚挨习惯了,也不怕,转头等人走就还追着辛弈玩。
“你娘子。”辛敬正好出来晒书,辛笠跑过他才擦的围栏,他将人拎着后领捉了,只道:“你连毛都没长齐,有什么娘子?娶回来也是给娘当闺女的,挨着你一星半点的事都没有。”又用看似正直实则蔑视的眼神将辛笠从上扫到下,没有起伏道:“你十岁的时候还在尿床,前年春十三才来得梦遗。辛公子,你娘子她知道吗?”
辛笠脸红到脖子根,他抱着耳朵大声啊啊啊着,羞愤至极的呐喊:“天呐你真的是我二哥吗你这个坏人别说了啊啊啊救命娘!”
辛弈抽抽搭搭的抹着眼泪,抱着他大哥的大腿,仰头天真道:“大、大哥,梦、梦遗是什么?”
辛靖拍了拍他脑袋,沉痛道:“是你三哥另一种不能自制的事情,你要记牢这事,他以后再也不敢闹你。”
辛笠才长大的少年心已经碎成了豆腐渣,他愤怒着喊道:“大哥也是混蛋你们都是混蛋啊啊啊我要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啦!”
辛敬将人丢出去,“快走。”
辛笠捂着心哽咽着飞跑去找娘。
辛靖抱着小结巴来帮辛敬晒书,他个高,辛敬书架的上头自己够不着,就叫他够。只两人都够不着的,就尴尬了。
辛弈已经跑出去了。
辛靖觉够不着这事挺驳他颜面的,所以颇为不自在的四下看了看,也没见能踩的,都是书。
辛敬目测了下,对他道:“你抱我。”
辛靖正寻思着凳子呢,闻言先点了头,又霎时胸口一跳,紧接着跟揣了几百只兔子似的疯狂跳起来。他自觉这个年纪不该这个样子,可是他控制不住,他只能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好像很坦率,让自己的表情表现的好像很寻常。
他曲下膝,将辛敬从后边环腰抱起来。
天热,辛敬的衣衫有几层,但在辛靖手下似乎又没有几层。他好像摸到了柔软,是辛敬肚子上的一点点软肉。
手感很好,非常好,好到他能一瞬间联想到十万八千里外口干舌燥的地方去。
“阿靖。”辛敬只摸到了边,叫了他一声不听答复,只觉覆在自己肚上的手似乎紧了紧。辛敬耳有点红,他有些慌张的目光只敢往上看,又叫了声:“阿靖。”
“嗯?”辛靖声音不变,似乎游刃有余,又似乎并无异常,“怎么了?”
“够不着。”辛敬干巴巴道:“你抱腿试试。”
辛靖低咳一声,没松开,将他登时抬了个高度,道:“现在呢?”
辛敬将上边的书笼抽出来,“好了。”
又不见动静。
天还是正午,弟弟们都不在。院里廊下寂静,火热的温度似乎让书架后的两个人也变得滚烫。辛敬抱着书笼,白皙的后颈也红成一片,不知是热的,还是怎么了。
辛靖就这样抱着他,也不觉重。他抱着抱着,在热度无声炸响在心头的那一刻,忽然像是妥协了,又像是这一刹那的放纵和罔顾。他放下手臂,却没有松开人。辛敬才踩到地,就被他从后压在了书架上。
辛靖扳转过他的脸,来势汹汹的唇在极近极近的位置和他呼吸交错。辛靖低声几近呢喃的唤他,却带着些迷茫和无措。辛敬白皙的下巴被他捏的泛红,可是两人唇间这薄薄的一线,又像是看不见的荆棘和深渊,抵抗着什么。
辛敬的眸望向他,却发现他紧盯着自己。辛靖从未露出这样的痛苦和渴望,在辛敬望过来的那一刻,辛靖轻轻地,吻在了他微张的唇上。
轻的无声,就如同他们,不敢惊动,不敢出声。到了这一刻,也不敢说一句僭越人伦的誓言。
这蜻蜓点水的一下一触即分,辛靖立刻痛苦又兴奋的发现,他不会因为这轻轻一下而满足,他因为这轻轻一下而如火烧。
他想要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辛敬。
他松开了捏着辛敬的指,抚在整个颊面,垂头深深的吻下去,深到让辛敬呼吸急促,让自己几乎丧失理智。
书架在辛靖用力压下时晃动,头顶的书砸下来。他撑在书架上,挡住辛敬,依旧吻着他。
书哗啦的滚摔一地,他们还在吻。
吻到汗水和泪水混杂。
吻到有人止步在门口,惊愕又震怒的砸在门上。
辛靖迅速抬起头,捏住辛敬的手腕,拽在自己手里,力道骇人。他几近狰狞到无礼,他哑声道:“爹,你来得不是时候。”
燕王从不见他沉稳内敛长子这个样子,他明明痛苦到红了眼,还拽着辛敬的手腕,对燕王肆无忌惮的笑了笑,“爹,我怎么办,我对辛敬着了迷,我费尽心机,你说我该怎么办。”
燕王一脚踹在他侧腰,他顿时松开辛敬推到一边。燕王劈头盖脸的拳脚在身上脸上,辛靖不躲不闪,他甚至连抱头都不做,任由父亲砸在他脸上,浑身疼。被踹翻撞在书架时他已经站不起来,是不想站起来。
他有些担忧,担忧母亲会不会知道,知道会不会难过。他还有些难过,难过心底早已知道这个结果,却多年佯装不知的任由自己混下去。他更有些无奈。
无奈他本该止步,却抵抗不住,忍受不了,渴望不止。
他辛靖也只是这样一个败给私心私欲的普通人。
难看极了。
辛敬拉住燕王的手,他垂下的眸不知浓烈,他恳求道:“爹。”
燕王停下来,突然砸在一侧的架壁。他不看辛靖,沉默着。三个人都沉默着,难堪,痛苦,愤懑,交错混杂。
直到有人停在了门口,哽咽着打起嗝,结结巴巴的祈求道:“爹、爹,不要、不要打哥、哥。”
辛弈惊恐着小脸,他不懂这其中男人的颓败与煎熬,但他懂。
他们都流泪了。
辛靖去了柔回,一去就是大半载。燕王妃不知道长子怎么不回来,但她依靠对丈夫和儿子的了解,以及女人直觉,察觉到了这其中不可言说的一二。她没再催促长子归家,也没有阻止二子离家。
辛敬要去山阴了。
如果没有这个转折,辛敬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去山阴。也许他永远都不会遇见那个生命终止的冬天。也许他能活下来。
但。
没有如果,也没有或许。
第58章 番外·北阳辛家(三)
山阴是平王的地盘,平王这会儿和他们说近不近,说远却也不远。因为平王出生卑微,当年在宫中得以封王,全靠燕王跪求来的。据闻当年他与燕王情同胞亲,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但很快,十几年的功夫,他已经是北阳辛家兄弟几个口中客套又疏远的“王叔” 。
辛敬自觉是来求学的,所以不想惊动这位横竖不顺眼却要走一番套路的王叔。他单身骑了只驴子,挂着他的书袋,就这么一路到了南睢山。
南睢山高,因贤而显。这个“高”,更多是指它高不可攀的才气和名头,也是南睢老人的门牌。
辛敬骑着毛驴上了山,上边就一个大院子。院子门修得朴素,辛敬二话不说就敲了门,里边老半天才有个老人来开门。
不待辛敬说话,便道:“二公子请,公子以待多时。”
辛敬也不知这公子姓甚名谁,就跟着进去。里边中亭空开,分割成菜园、葡萄架,还有几棵老榆。有个野石上还残了幅棋,瞧着一派野趣,不像是糊弄人的。
门是推式大开,里边就铺着席子,随意散着些书。老人在门槛外为他拾来内鞋,辛敬抬手阻了,自己脱了鞋,就入了内。
最里边靠窗的地方,有个白衣人。窗子很大,大的像是另一面门。这才春来的天气已经有暖日,辛敬自认为身子骨不怎么结实,也只穿了加衫,而坐在窗前的白衣人,还披了厚重的大氅,抄着暖炉。
那人转过头,苍白的脸颊消瘦。也许他长得很漂亮,但也被病气磨的差不多了,眉眼间浓重的戾气和厌色,让眉眼颜色尽失。唯独捏着书的手,干干净净,白洁好看。
“辛公子。”他微微颔首,“师父下山讲课,傍晚当归。劳你等待。”
辛敬也回了颔首,盘腿坐在房间中,从自己书袋里翻了书,跟着看起来,连话也没说半个字。
这个人就是白玹,辛敬日后的师兄,他终其一生的唯一至交好友。
这一年他还叫白玹,几年后他叫南睢龙驹。再几年后,白玹也死了,有了另一个人,叫做柏九。
辛敬就这样留在了南睢山上,这山上只有四个人。他,南睢老人,白玹,还有那日开门的曲老。他一留就从春去留到了秋来,一日开窗察觉叶黄时他还呆了一会儿。仿佛山中不知光阴愁,不知不觉过得如此快。
快到他自觉还没有想辛靖很多回,就已经与他不见面了很长久。
“一叶而知秋。”白弦在廊下盘腿坐着,手里捏着石头和刻刀,对着一片叶子不停的看,不停的刻。可他手腕没什么力气,便刻的轻轻浅浅,仿佛一抹就会消失的样子。他不觉得无趣,仿佛这样已经很知足。
“冬天要来了。”白玹吹净石头上的细碎,“你不回家吗。”
辛敬没说话。
白弦便自轻声唱道:“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②”他在石上叮的一敲,“回去吧。”
辛敬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