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笑了笑,看着他马策北方,直到不见。
春天还没到。
燕王就去了。
春。
辛靖到了宛泽,巍峨的迦南山横阻面前。跨出去,他此生就没什么事儿了。到了这里,大苑战败,北阳军就不用征来征去,家国安定,还有他什么事呢。
辛靖想家。
他垂头笑了笑,摸了摸自己明明没动的唇角,心道:回哪儿去呢?
这最后一场进攻,阿尔斯楞的雄鹰盘旋在迦南山的云层。辛靖杀着杀着,忽然想笑。
他的刀叫天道。
这难道不让人觉得可笑吗。
阿尔斯楞是被乞颜部抛弃的狗,守在迦南山,如果他守不住,下一个灭族的就是他扎答兰部。辛靖已经麻木,大苑三十二部他灭掉了多少自己已经不记得了。
似乎多一个少一个。
也没什么不同。
他一路杀出来,见过大苑人的哭嚎和痛苦。大苑甚至禁用“靖”字,他们怕他怕到一路只会跑,听到他的名字都会瑟瑟发抖。辛靖的天道沉甸甸,有刀上痛,也有刀下魂。扒开辛靖的衣衫,这具身躯已经千疮百孔,可都不如他这颗心可怖。
他本不是这样一个人。
何其残酷的路。
辛靖猛然抬住阿尔斯楞的长刀,可那刀锋依然划过了吉白樾的眉骨。血遮挡了他的眼,吉白樾在混乱中拖着他的强弓,给了阿尔斯楞肚子上一下。
“去后面。”辛靖的刀刃在阿尔斯楞的重压下细微发抖,他对吉白樾道:“你是弓兵,跑阵前装什么狗熊。”
吉白樾爬身就迅速向后撤。
辛靖翻刀还砍在阿尔斯楞的左侧,被长刀迅速挡住。阿尔斯楞低喝一声,猛然就着这个姿势,推着辛靖向后退。
“我不会让你过迦南山!”阿尔斯楞咆哮,“辛靖!”
辛靖后卡一步,止住退势,他笑出声:“啊,你试试看,试试看啊老狮子!”
战事集中在这个战场,北阳军和大苑,都到了最后的地方。迦南山不言不语,沉默又孤寂。
刀锋交集,嘶喊沸天。
宛泽的水被浸的通红,血一直在流,流成潺潺。无数人的肝肠寸断都在这一场战争中,唯有切身体会,才明平定无战事的世道有多令人梦寐。
唯有切身体会。
长刀笔直,穿过胸口的时候非常痛快,一下就足够了。
天道砍在狮王的肩骨,却没能要了他的命。
阿尔斯楞在辛靖耳边沉声:“迦南山是大苑的防线,你到这里了辛靖。你再也过不去了。”
辛靖拔出天道,退后一步,摇晃了一下。风吹他的发,他笑了笑,翻手将天道重插在脚下的土地上。
像是划下了一条看不见的天堑。
“一步之遥啊。”辛靖终于松开握天道的手,摇晃着又退后一步,看着他这把刀,“我到这里了。”
阿尔斯楞陡然抬起拳,红着眼朗声大喊:“大苑长眷!”
无数大苑兵举起拳,同声嘶喊道:“大苑长眷!”
辛靖却亦然抬起拳,大声嘶喊:“纵我身死,魂守疆土!”血大块大块的湿了铠甲,他哑声嘶喊:“来日破迦南者,必是我北阳辛家子!”
身后残兵同泣,吉白樾举起强弓,在无数同胞吼声中也嘶喊道:“纵我身死,魂守疆土!”
北阳不灭。
辛靖挺挺的后倒下去,躺在污泥血水里。辛敬的那条发带也断在空中,他的发凌乱散下。
断了就断了罢。
辛靖有些无奈的想。
反正,都要见了。
春天来了。
回家罢。
北阳燕王长子辛靖,洪兴五十四年春,战死宛泽。
冬时平王凯旋,将北阳辛家独留一子辛弈接入山阴婆娑城。太子以分接之名分割三十万北阳军,三津拆分,再不闻燕王府。
又四年。
婆娑城烧,平王因谋反重罪伏诛婆娑。哑巴辛弈由平定王柏九接入京都,师从大理寺左恺之。
又四年。
大苑重来。
辛弈受封燕王,与乞颜部夹击阿尔斯楞,救上津,破迦南。登迦南,只一言。
“破迦南者,是我北阳辛家子。”
又三月。
唐王谋反。
皇帝暴毙,太子死于乱军之中。时燕王辛弈携北阳军南下江塘,与平定王柏九分定谋乱。京卫司使萧禁于鹿懿山下为燕王盖黄袍,跪地称皇。
燕王顺位登基。
北阳并三津,共称“靖”。
靖者。
平定江河也。
北阳辛家·终
作者有话要说:
①、②:取自《说文》
③:取自《道德经》
第61章 番外·终于
雪来了。
这会儿是永乐三年,新帝才登基,太上皇和平定王都没了影,正是大岚该山河安定,百业蓬兴的时候。靖陲如今又称靖商之地,是原先北阳三津合并后力推百业商路的新称。
那大苑的商货一到,骡子一停,自有伙计从店铺里出来,拉了好长一声:“到——咯。”
新年的皮革到了。
这家柜前的掌柜有点特别,不比别家的会算账,那算盘打起来和狗刨似的,一笔账要算把个时辰。如今一探头见了一车的皮革,人先抱着算盘在柜上撞了撞脑袋,又愁又恨道。
“早不到晚不到,偏等我家大爷不在的时候到。”又移着步出去,将那一车的皮革翻检一二,便道:“挨个入库,不要急,容我一个一个算。”
那小伙计抄袖站着,也跟着愁道:“那不得算到明年去了,得了吧爷,赶紧差人记个数,留着公子回来再结,保准比你算快那么几天。”
单围了绒脖的掌柜竟不害臊,反倒得意道:“那是了,留给他算,快的很,全大岚最快了!”
伙计忧心的别开头,望着这天下的雪,心道就掌柜这样,这店还能开多久,得亏有公子啊。
偏他掌柜还真不把这货放在心上,转头找了张纸,详详细细写上晚上吃什么用什么,最后还要在纸页尾画个手舞足蹈的小人,在一边标注上“贺安常”三个字。
晚上雪下的厚了,谢净生酒饭都备齐了,却迟迟等不到人回来。他觉着不对,就仅披了件绒衫,出门寻人。
从铺里出来,再绕一街,就是商路汇口,也是原北阳军现靖军盘查驻守的地方。在这个汇口,往来皆是天下货物商人。
谢净生到了门边上,那上头吊了一排灯笼照明。他搁底下一站,就立在雪中等着。
上边墙垛过了个人,抄手抛下来壶热酒给他。谢净生接了,开了塞灌了一口,才下咽便皱眉道:“你站的高,看得见人没?”
“哎呦这大晚上的。”吴煜靠墙边上瞥他一眼,“你给我望一个看看,连墙头都望不出去。”
“就你这样。”谢净生仰头喝干净酒,又给他扔砸回去,骂道:“有情况也看不见!”
吴煜接住了,呦一声道:“你小子憋火憋的可以啊,都烧这儿来了。怎么样?贺安常今晚要是回不来,你这得憋死啊。”
谢净生反口道:“这你就不懂了,这里边是掺了蜜的。”
吴煜想骂他酸,又自觉是个孤家寡人,再骂也不如人家成双成对。不禁哼了声,挂着酒壶就走了。
不知等了多久,那昏暗的道上终于见了光。一列马车平稳的驶过来,在汇口不远处停了,因需盘查,贺安常就下了车,和旁边的人继续说生意。
谁知那门底下一人大张手臂,飞奔着跑来,一边喊着:“如许许许许许——”一边扑了过去。
贺安常听这声就知道这生意今晚是谈不下去了,给人道了声罪,弯腰在雪地里抄了把雪。谢净生正扑过来,就被雪劈头盖了个满脸,他也不擦,就将人抱了,再猛地带起来就往回走,那手掌从腰到屁股一手摸了个遍。
“毛病。”贺安常拍了他脑门一下,“我要用走的。”
“瘦了一圈,走着我带你回家去。夜里吃了没?这肯定是没吃了,赶路和追兵似的,我在家里备好了,回去擦把脸就能直接吃。”絮絮叨叨的谢净生充耳不闻,只掐着他的腰将人在颊边蹭了又蹭,兴奋又委屈道:“想死了!”
“我前天才走的。”贺安常在他脸颊上轻拍一下,又转而给他擦抹掉雪水,轻斥道:“你才瘦了一圈!”
“你还没摸呢。”谢净生冲墙垛上比划小拇指的吴煜回了个手指,“今儿到的好晚,再等等我就出去找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贺安常就想揍他,“铺子又搁下了?回去我看账本。”
谢净生抱着人跑起来,一个劲笑,“随便看,这两天我可精着呢,一分钱没外掏。”
贺安常语结,在他肩头呆了又呆,竟是想不出教他算账的法子。就这么一呆,人已经回了家。
门一推热气直往外扑,谢净生手掌在贺安常手上搓了搓,那边还备着热水,两人一同净了手,谢净生就拉着不放了。
吃个饭就和边上蹲了只犬似的。
贺安常勉强填了点胃,就搁了筷,推开些椅子,对谢净生道:“过来。”
“怎么了?”谢净生俯身凑过来,“就吃这一点啊?”
贺安常冷眸睨着他,谢净生撑在椅把手上。两人这么对了几瞬,谢净生忽然埋头蹭到贺安常脖颈边,深深呼出口气,又低笑道:“你这么看人,果然我是不行的。”他将贺安常手带着往下去,微哑了声:“糟糕了。”
贺安常被他呼气染红了眼角,手下微紧,听他嘶了声,才侧头回蹭了蹭他颊面,道:“这什么毛病,我还看不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