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马,泡壶茶。”浩然吩咐道,在驿站内寻了个地方坐下,战国时代驿站都一站二用,既作客栈,又作各国据点,令其自给自足,国内再补贴少许官俸。
驿丞端上茶水,又道:“太傅可收到信了?”
浩然蹙眉道:“什么?”
驿丞道:“太傅前脚刚出咸阳,国中便派人来追,大王令太傅早日回国。”
浩然嘴角微微抽搐,只觉这命令也太匪夷所思,又问道:“说的何事?”
驿丞摇头道:“只说是大王有令,其余一概不知。”
浩然心想该是受伤的嬴政醒转,少年脾气发作,倒也不太介意,便不再多问。
与那驿丞寒暄半天,日上三杆,子辛却还未来,浩然心情逾发不快,自己径寻一榻,垫上外袍,倒头便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浩然只觉肩后,膝弯下探入手来,被一双手臂轻轻抱起,知是子辛寻来了,然而心内仍隐约有气,便不睁眼,任由子辛施为。
子辛朝那驿丞吩咐了几句,便抱着浩然走出驿站,摇摇晃晃,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浩然心想,何处借的马车?
“怎的在此处,寻了半天。”龙阳君微忿的声音。
“嘘……该是倦了。”子辛忙道。
浩然一听龙阳君的声音便拧起眉头,子辛转过身去取毯子,马车启程,颠了下。
“没睡呢……”龙阳君嗔道。
浩然出了口气,坐起身,道:“君上现就学狗叫?爬两圈顺道爬下车去?”
龙阳君的脸登时便黑了下来。
子辛见浩然是装睡,便不悦道:“方才孤与龙阳君足足寻你寻了一下午,寻得心焦,怎躲在驿站里?”
浩然扬眉道:“你且先答我,入城见面还没见够?十八相送,送到城外来了?”
子辛蹙眉道:“休得无礼!先前孤托付龙阳君打听首阳山之事,如今有了消息,由君上带路,前去太湖……喜媚……”
“哦——你们消息倒挺灵通。”浩然拖长了音调道。
子辛十分尴尬,正要朝龙阳君分说,浩然却懒洋洋道:“赵政派信使追到燕国,让我们回去。”
龙阳君笑吟吟道:“想必是贵国左相管得太多,压不住了。”
浩然冷笑道:“我还未问你呢,你来这做什么?来来,上次的赌约……”
龙阳君眉毛一挑,道:“钟太傅既要恩将仇报,也是无法的事,罢了,本君这就走……”说毕作势,正要下跪。
子辛忙拉住龙阳君,道:“君上!”
浩然冷笑数声,瞥见子辛腰边挂着一面小巧玲珑的木牌,显是龙阳君送的。
子辛道:“浩然,怎可如此不通情理?”
浩然嘲道:“你的御妹,自是你欠的情,与我又有何关系了?”说完再次睡下,再不看龙阳君与子辛二人。
车中尴尬静了片刻,子辛也不再说话,显是怒了。
过了片刻,龙阳君摸了摸子辛手背,道:“轩辕大哥,太湖那处曾是越国,数日前,有一渔民划船捕鱼,于湖面上见一雉鸡翩翩飞过,其羽若霞,五彩斑斓,声如长笛……”
子辛“嗯”了一声,道:“而后?”
先前他与龙阳君早就谈过此事,现旧话重提,一问一答,自然是说给浩然听的。
浩然懒得搭理这两人,龙阳君却没完没了,接着道:
“那太湖中却似是染了一层血般,鱼虾也不知死了千万,渔民常见夜间有……”
“有异声,有异象,有异光……你俩闭嘴成不?我想睡觉。”浩然不给半点面子龙阳君,打断道。
龙阳君恨恨地闭了嘴。
子辛正要发作,转念一想,却又无论如何不敢当着外人的面驳斥浩然。只得忍气吞声,强自按捺怒火。
马车一路南行,直到天色渐暗,方寻了一家客栈落脚。
“下车,歇夜。”子辛没好气道:“入房你便可睡到够。”
浩然打着呵欠下车,漫不经心地朝后看了一眼,才发现龙阳君的马车后,竟跟了整整五辆大车!
也对,这魏王跟前的大红人养尊处优,出门定要带点侍卫小厮,以彰显排场。龙阳君捧着手炉,颐指气使,自有人前去安排住宿。
浩然白天坐车,晚上借宿时进了房,倒头便睡,竟是不与子辛说半句话。
子辛那憋闷实是老虎拍苍蝇,不知何处使力,夜间终于忍不住道:“爱妃,莫装睡了,孤有话与你说。”
第23章 震泽异变
“孤有话与你说,起来。”
浩然面朝床内,不予置答,子辛伸手,将浩然摇了摇,被其没好气地挥开。
子辛毛手毛脚地上床,将浩然抱于怀中,低声道:“你究竟在吃甚干醋?”
浩然掀被而起,怒道:“去跟龙阳君睡!”
子辛忽地笑了起来,定定看着浩然,恍若不认识他,许久后道:“孤尚且是头一次见你如此莫名其妙……你这人,难不成是天塌下来,亦事不干己,蒙头大睡的么?”
子辛又笑道:“成,孤把他一剑杀了就是,免得爱妃心中憋屈。”说着作势要起身。
浩然不拦,子辛起身提剑,站于门前,回头看了浩然一眼。
浩然嘲道:“昏君,你去啊,你去啊。”
“当初杀梅伯,你不是杀得挺爽快的么?再做个炮烙?”
子辛像是有所触动,站了一会,片刻后毅然转身出门。
霎那间二人心意相通,浩然猛地起身,靴子亦顾不得穿,冲出去拉着子辛,道:“开什么玩笑!”
子辛傻乎乎地一面挣,一面把浩然拖得老远,嘴里不清不楚念着“杀就是,又不是没杀过……”
“喂!等等!”浩然咬牙切齿道:“不气了!莫做傻事!”
月明千里,二人于房外这一番闹腾,已是惊动了不少房客,龙阳君披着一件狐裘出来,莫名其妙地打量着子辛与浩然。
“牛病发作。”浩然道:“没事,睡你们的……都去歇下。”
好说歹说把子辛拖了回房,浩然抢过子辛手中长剑,子辛在房里走了几圈,于那桌旁一坐,硬着脖子倔道:“你还要孤如何?”
浩然忽觉万分歉意,只得温言劝道:“对不住,大王,是臣的错。”
子辛这才稍消了气,兀自不满道:“孤本不知你如此憎恶龙阳君,又想喜媚一事难办,此人消息灵通,权倾魏国,方求他相助。若有何……给你赔个不是罢了。”
说完子辛便看着地板,不出声,等浩然前来安抚。
浩然又好气又好笑,不想这三十二岁的大男人,有时竟也如同小孩一般,看来自己闹点脾气,却是把他逼得太狠。只得上前去摸了摸子辛的脸,好言劝解,并发誓赌咒,来日不再无理取闹,子辛方不情不愿地睡了,一夜无话。
翌日早起,龙阳君随侍上下打点好,沿江汉平原徐徐东行,三人在马车上用的饭,龙阳君养尊处优,一顿饭亦是吃得极好,吴越美食天下闻名,那虾粥极鲜,又有各色酱肉、小菜搭配、浩然经昨夜一事,也不再与龙阳君计较,随意用了些,便懒懒伏在窗边,打量沿路美景。
龙阳君美目中充满疑惑,浑不知子辛昨夜用何伎俩收拾下浩然这刺头,几番联想,想那床笫之事,鱼水之欢,不由得浮想联翩,便要来挑事端,寻麻烦。
初春微风吹入马车,龙阳君满面春旭,朝子辛使了个眼色,笑道:“听闻贵国吕相,前番日子择一美男子入宫,呈予太后,名唤嫪毐……”
“见过了。”浩然道:“长得还凑合,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跟子辛比却还差得远。”
子辛笑着附和道:“那是自然。”
龙阳君眼珠转了转,又笑道:“听说嫪毐于咸阳街头曾现神技,以那话儿抵着车轮,车轮竟不能转!”
浩然哂道:“这算甚神技?子辛以那话儿支地,四肢悬空,人可转圈。”
“……”
龙阳君瞬间五雷轰顶,一身焦黑。
子辛却浑不顾龙阳君那表情,登时爆笑出声,道:“奸臣,尽使促狭,也不怕笑话。”
浩然也不转头,想也猜得出龙阳君那表情,只暗自好笑,看着沿路绿意千里,平原中黄花遍野,蜂蝶处处,不禁心旷神怡。
龙阳君彻底败下阵来,想了半天,只得岔开话题,问道:“钟太傅像甚爱此美景,本君在江南亦有置几处田产,这便送轩辕大哥几亩田地,小弟与你二人作邻居如何?”
浩然心不在焉道:“谢君上好意,使命深重,未到耕乐隐世之年。”
子辛却插口道:“小隐隐于野,若得一处偶尔来走走,倒也不妨。”
龙阳君道:“钟兄今年十九?”
浩然点了点头,龙阳君又道:“从未来过江南?”
浩然答道:“没有。”
子辛道:“并非仅仅江南,这天地之大,他有许多地方都未去过,那吃的喝的玩的,更未碰过。”
浩然笑了起来,答道:“那又怎样?白活了这十九年?”
子辛摇头不答,显是想到二人寻齐神器,回归现代后便要殒命之事,再联系浩然这短短十九年岁月,却是心内惆怅。
片刻后浩然不愿子辛多想,劝慰道:“有事做便不算白活,在我二人家乡,更有不少婴儿未出世便胎死腹中,比起他们来,我能活二十余载,已不算短。”
龙阳君默默点了点头,浩然却问道:“古越之地乃是姒姓?”
子辛答道:“古越传自夏少康庶子‘无余’,当年你义父之妻太姒,及你徒儿老祖母太任,俱是出身吴越之地,曾言‘越女柔媚’,此处女子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龙阳君道:“当年勾践卧薪尝胆,便以‘夷光’献于吴王夫差,争得数年计较,夫差则终日沉湎美色,可见越女本是极美的。”
浩然道:“夷光?”
子辛解释道:“夷光便是西施。”
浩然点了点头,龙阳君似笑非笑道:“少顷小弟便传几名越女,让大哥瞅瞅,纳个小妾如何?”
浩然与子辛同时笑出声,龙阳君诡计再次告吹,不明就里地看着浩然。
浩然打趣道:“求西施而不得,娶个东施,价成日在咱俩面前效颦,倒也有趣。”
子辛道:“家有无盐未平,不敢效之范蠡。”
子辛一向辩才无碍,浩然与其开口揶揄,终是输的下场,本就不如何介意。小两口闹得正欢,却隐约把龙阳君排斥于外,后者只得闭了嘴,不再生事。
又行得半日,所过之境,风里竟是隐约夹杂着一股刺鼻气味,子辛掀开车帘,搂住浩然,探头望去,蹙眉道:“这风里……”
“血味。”浩然答道:“熟得很,家里那些河,川,树木都是这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