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霖便催着他把棉衣和裤子也换上。
谢苇不急着换,只问,「怎的只买了一身,你的呢?」
谢霖晓得他要问,不慌不忙道:「我又不似你要去外头顶风冒雪的赶路,穿恁厚作甚。药堂这份活计,多是在屋里头做事,能冷到哪儿去,我今日去他堂里,那屋子生了好几只炭盆,人又多,只穿件夹袄,还得热出汗来。再者,掌柜的说了,年下的时候主家还给伙计一人做身新衣。这大冬天的,那衣服也必是厚实的,我现下自己掏钱买了,岂不亏得慌。」
他说得振振有词,谢苇却不信,虽说跟药堂里做活是在屋里,可难道来回路上便不冷了,且眼下离着过年还有两个多月,哪里是那么容易挨过去的。眼见着今天日头不大好,那天阴沉沉的,说不得明日便是一场大雪,凭谢霖身上这点子衣裳,怕是得冻坏了去。这般想着,便伸出手,道:「拿钱来,再去给你买一身。」
谢霖从前帮着父亲打理家事时便是个精打细算的主儿,自打父亲没后,心中凄惶,又兼晓得挣钱不易,于银钱上愈加抠索,便是一个铜板也舍不得白扔出去,何况一身棉衣少说也得六七百钱,当下摇头摇得似个拨浪鼓,「不买,没钱。」
谢苇实是哭笑不得,见劝他不动,便要伸手去他怀中掏钥匙。
谢霖双手抱在胸前护住钥匙,一下窜上炕去,缩在角落里,嚷道:「做甚么,做甚么,说好的我管钱。」
双目圆瞪,便似只炸了毛的猫崽子。
谢苇站在地上与他对瞪,见谢霖半点不服软,哼一声,从东边炕沿上拿起刀来,便要去撬柜子上那铜锁。
谢霖大急,道:「那锁花了三十文买的,撬坏了你赔我。」跳下炕去搂住谢苇胳膊,不叫他动弹。
谢苇停手,问他,「买不买?」
谢霖咬牙,「说不买就不买。」
谢苇刀交左手,仍要去撬。
谢霖拗他不过,只得道:「买,买,买还不成吗。」夺下那刀,哭丧着脸道:「反正有两件夹袄,我明日去买斤棉花,拆一件夹袄絮上,改件棉衣穿。」
见谢苇还是皱眉,不由大怒,「你走得急,来不及找人做衣裳才买的现成的,你晓得成衣铺子多黑,一身靴袄花了小一两银子,街口卖布的大娘管拆改衣裳,做件袄子才要一百文,省着点花不行吗,这日子还过不过啦?」
谢苇见他松口,收刀一笑,「过,怎么不过。」趁着谢霖松口气的功夫,一伸手自他怀里掏了钥匙出来,从柜中取出一串铜钱,拉了他往外走,「也不必等明日,这便买去。」
谢霖拦不住他,只得找出夹袄,两人去街上买了棉花,一并拿去街口交与那卖布大娘,趁着谢霖与那大娘讨价还价的功夫,谢苇又去买了双棉鞋,待回到家中,叫谢霖换上。
那棉鞋穿起来自是暖和得多,谢霖一路嘟着嘴回家,这时脚上暖和起来,又听谢苇说这鞋才花了一百八十文,比自己买的那双高筒皮靴子可便宜不少,方见了点笑模样,肚子亦觉出饿来,叽里咕噜地乱叫。
谢苇听见他肚子这动静,问:「饿了?」
此时已将傍晚,也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谢霖嗯地一声,便要去厨房洗菜烧饭,谢苇拦下他,道:「不用烧饭,有现成的吃食,我再做个汤便好,你歇着去。」
自去厨房忙乎,不多时端了一盆萝卜汤,一盘炒白菘,并一盘子烧饼进来。
谢霖看见烧饼,问,「打哪儿买回来的?」
谢苇笑道:「今日去瓦当街逛了逛,遇见卖这烧饼的,买了个尝尝,觉得味儿不错,多买了些回来。你尝尝。」
谢霖自小生在南边,平日里多是吃米,自打来这京城,发觉面食倒比米食便宜得多,渐渐便也改了口,这时见那一盘子里十个烧饼,各个手掌大,分量十足,外壳焦脆,还撒着一层芝麻,忍不住食指大动,捡起一个,一口下去,眼睛登时一亮,叫道:「肉馅的。」
他好几日不曾吃肉,这时不禁开怀大嚼,这一日的憋闷难受也渐渐消散了去。
待晚上睡下,谢霖躺在被窝里,方把撞见蒋家一事说了,谢苇听完,将他搂到怀里拍了拍,轻声安慰,「莫心急,咱们慢慢来。」
谢霖惦记着翌日去济世堂,卯时初刻便醒了,一看窗纸发白,只当天已大亮,误了时辰,吓了一跳,推开窗一看,才知竟是半夜下起雪来,飘飘洒洒积了有一掌厚,雪色映在窗纸上,这才显得亮堂。
他这一醒,谢苇也跟着醒了,见雪势未停,还风扯棉絮似的往下飘,便要叮嘱谢霖多穿些,忽地想起多余的一件夹袄拿去改了,便把自己换下的那件薄棉衣扔到谢霖怀里,「夹袄外头再套上这件。」
他已有了新衣,谢霖便也不客气,穿上走了。出了门,只见京城到处白茫茫一片,北风裹夹着雪花迎面扑来,从被窝里带来的那点子热乎气瞬间便给吹散了去。沔阳也有下雪的时候,却不似京城这般风雪齐作得眼睛也挣不开。谢霖顶风冒雪地往前走,心中暗忖,明日谢苇便要出去走镖,这一路还不知怎生辛苦。
正想着,济世堂便到了。谢霖见药堂门板还关着,便站在堂前屋檐下等。
此时天色尚早,街上店铺还未有开门做生意的,倒是有一两个铺子里的伙计早起,拿了扫帚打扫门前积雪。谢霖看了一会子,见药堂门边上也堆着几把扫帚,想是预备下打扫用的,便也拿来扫起雪来。不多时,手便给冻僵了去,咬牙忍着,把药堂门前这一块清得干净了。
待天色大亮时,打街东头来了辆小巧驴车,肖掌柜自车上下来,见堂前积雪已给清到墙角堆成一堆,谢霖拄着个人高的扫帚正累得直喘,脸上便笑眯眯地,问,「几时来的?吃了早饭不曾?」
谢霖还没答话,药堂门板开了,几个宿在药堂里的伙计开了门预备迎客,一见自家掌柜,齐齐躬身问好。
肖贵脸一沉,道:「夜里下了雪,也不知早些起来打扫,还不如个新来的勤快。」
说得那几个伙计讪讪的。
肖贵叱责完,叫过谢霖,「跟我后边去。」
亲自带着去了后院药库,找着管库的孙管事,道:「这是新来的伙计,唤谢霖,年纪轻些,倒是有眼力,识得药材,人又伶俐勤快,先在药库干着罢。」
又吩咐谢霖,「跟着孙管事,好生做活。」
这才去了。
那孙管事年纪比肖贵还大些,俱是年少时便在济世堂帮工,不似肖贵精明外露,一身富态,倒是个脾性温厚的瘦巴老头,见谢霖恭恭敬敬对自己行礼,笑道:「少见掌柜的这般夸谁。」领着谢霖进了药库。
济世堂七八年前只供着民间用药,直待家主当上了太医院掌院,深得先帝信任,连带着给了济世堂御药供奉的差事,这生意便越做越大,每年采买的药材便足有上万斤。济世堂后院专门辟了一进院子用来存药,院子里一溜三排房子,每排均有七八间,俱是炮制药材的所在。孙管事将人领进前面一排,只见屋子之间已是打通了,敞亮亮一个大通间,中间一张三丈长宽大木桌,上面堆满了柴胡,屋里已来了五六个伙计,有筛药的,有切药的,有装袋的,正忙活着。
谢霖见了这等场面,才知自家妙春堂实是小了些,顿生慨叹,暗忖还得是京城里方能见得这番世面。不等叹完,便见孙管事指着桌上一副药铡道:「这屋里俱是新采买来的柴胡,你把筛选好的柴胡切成寸断,这活计可会做罢?」
谢霖忙道:「会。」
正切药的伙计见来了新人分担活计,忙把自己跟前的一堆柴胡分出一半过去,谢霖挽起袖子,干了起来。
谢霖这一份活计直做到天黑方回,切了一整日药材,右边胳膊已是酸疼得端不住碗筷。谢苇看得直皱眉。谢霖却是辛苦中别有一份慨叹,同谢苇念叨,「今日才知,一个药铺生意也能做到这般大。听济世堂那些伙计说,不止东家在太医院里如何风光,便是堂里坐诊的几名大夫也是京城有名,时常出入勋贵官宦之家,去与那等高官显贵看诊。我寻思着,在这里好生做上几年,顶好能认下个名医做师父,慢慢熬出名声来,顶着济世堂大夫的名头,才好出入权贵之门,搭上勇毅侯府。待到能出入蒋家之时,还怕寻不到时机么。」
谢苇听了,不置可否,心中却暗自揣摩,似谢霖这般打算,没有个七八载,怕难近得蒋晨峰身侧,且尚不知这数年中有何变数,倒不如自己潜入侯府,伺机暗杀,只是似蒋晨峰这等朝中大员死于非命,怕平京顷刻便要闭城搜拿人犯,眼下两人初来乍到,那路引便禁不得盘查,可若是杀人后即刻逃出京去,现下手中却无上路的盘缠,以自家身手,倒也能偷些来,只是听闻京中六扇门十分难缠,便怕露出些蛛丝马迹,叫人缀上,倒难脱身了。早知今日,倒不如当日潜回沔阳城中时便即下手,哪怕蒋晨峰身边有亲兵护持,等闲也不是自己对手,杀了人后逃起来也容易些,奈何那时放心不下霖哥儿,只急着赶路,倒错失良机……
他这般左思右想,谢霖一无所觉,等吃过饭,便将那两本《医经》《毒经》拿出来,坐在堂屋里就着灯火仔细研读。
为着省钱,两人不过买了盏油灯,灯火甚暗,谢苇怕他看坏眼睛,生了旺旺一盆炭火端到桌上,照亮取暖一举两得。自己也在一旁坐下,拿刀削着一截木头。
谢霖催他,「明日便要出行,大哥早些睡罢,不必陪我。」
谢苇道:「时辰还早,恁般早躺下也睡不着。趁着得空,再与你做只弹弓,以前那个落在沔阳,也不及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