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其他的找不到……找不到……啊──」
沉痛的嘶吼、带了血丝的泪水、搥打脑袋的自残行径,救不了父亲的痛、带不回全尸的痛……
他疯了狂地在一垄又一垄的尸块堆里翻找,除了包覆熟悉的容颜的头颅,他辨不出哪个肉块属於父亲?分不清破出胸腹的内脏又是哪块不属於父亲?
纪敏手中的针线,稳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稳稳地,替老将军的头颅,缝上完整的躯体。一针一针,绵密地将替代躯体的布偶牢牢与头颅下仅存一层薄皮的颈部缝在一起。
原本缝回残躯的活儿,老夫人坚持要自己亲手来做,可纪敏不忍,不忍一个已禁不起再多哀痛的妇人,承受这一针一线穿透腐烂人肉,亦穿透自己心头的悲痛。
本以为自己会哭得糊了眼抖了手,做不好这严肃的入殓手续,却在第一针下去後,彷佛看见那慈祥的老将军,轻握著他的手,对他说──
孩子,别难过,慢慢来。
缝至最後一针,针尖穿过白线打了个结,纪敏拿起一旁的剪子,贴著线结剪断多馀的白线,侧头对著跪坐在他背後的列丹毓道:「可以了。」
丧祭之礼,须由长子完成,包括替亡故之人洗体更衣。
丹齐丹颺看著大哥沾湿白巾擦拭头颅上的血块沙土,看著大哥扶起父亲那轻得让人垂泪的身体,穿上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套衣裳,看著衣裳盖在「身躯」上,完美的让人看不出这衣衫下,其实只有棉絮,而没有肉身。
男儿泪,自三人的眼角流淌……
列辰脸上的表情,祥和得不像个被侍奉一生的君王舍弃、不像曾面对一场如浩劫般惨绝战役的人,却像早知终将面对此般场景,坦然而洒脱地走向死亡。
只是坦然的人,走的洒脱;被留下的,却是亲人彻心彻扉的痛。
「爹……」
「父亲……」
「老爷……」
声声呼唤,换不回忠义英烈的将军;声声呼唤,回盪在设了灵位的屋子。
上好的柳木棺柩,没有精美的雕饰、没有黄金珠宝镶嵌,却是老百姓们抹著泪连夜上山寻得的上等柳木、却是感念老将军一生为国为民却命丧沙场,自动召来棺材店十多名老师傅轮流开工,耗费九日九夜斧凿未歇打造出来的。
天宁府内内外外,一朵又一朵白绢扎成的丧花,没有人知道这一朵出自谁手?那一朵又是何人送来?
只知道每当天亮,开启天宁府的大门,门外石阶上便铺满著一朵又一朵百姓们亲手扎出的白绢花。犹如雪片,层层叠叠,静静地被扎花的人安放在天宁府外的台阶。
天宁府上下,人人身披麻衣,哀戚如浓雾似飘散在天宁府的里里外外。平日欢乐的笑声消失,只留下止不住断不了的哭音与啜泣。
出殡的那天,绢花漫天、黄纸狂舞,招魂引路的白幡在空中翩飞。烈丹毓手捧牌位走在棺椁前方,陪著父亲,走完最後一段路……
那天夜里,听著长风娓娓转述,不能送父亲走那最後一段路的列丹弓,听著长风说话的声音,舞了整晚的剑。
没有流泪、没有表情,只是疯了似地狂舞了整晚的剑。
舞到天明、舞到力尽、舞到失去意识倒在少有人烟的野地……
长风颊上的泪,乾了又湿、湿了又乾,一道道泪痕错综,纵使列丹弓已晕厥倒地,长风的话,依旧没停。
一个在世人眼中已经「死去」的列丹弓,不能在世人面前现身。现在的他,是秦弓,是个与列家毫无干系的小兵、是个不能替父亲持幡送别的不孝子……
只能用父亲传授他的剑,听著长风的转述,用他此刻唯一能用的的方法,为他深爱的父亲……送终……
长风的话,依旧持续。
而那倒下的人,强忍凝於眼角的泪,还是落下了……
t* * *
「丹弓,多吃点。」
楚云溪手中的筷子,在列丹弓的碗里添了块肉,回应他的,只有情人毫无表情的一句。
「多谢。」
凝重的气氛,从老将军下葬那天起,便飘散在楚云溪与列丹弓之间。
列辰死於君王之手,这个是情连三岁小孩都懂,而他是君王的儿子、是逼死情人父亲之人的儿子,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你……恨我吗?」
「不恨。」
两人的对话,再次中断。
楚云溪放在腿上的手,狠狠抓著自己的肉,彷佛痛楚能打破两人间的沉默,让他找回从前的列丹弓,却再一次地失望、再一次看著情人抹去所有情感,毫无表情的面容而心痛。
如果列丹弓对他咆哮怒吼、说恨他,或许心口上的痛,能够轻些。至少能让列丹弓发泄丧父之痛,不像现在这般将自己逼入自责的牢笼,用悔恨自残地抽打自己的灵魂。
楚云溪发狂地扫去桌上菜肴,夺走列丹弓手里的碗筷,用劲扳起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恨恨道:「看我!列丹弓你给我好好看著。」
被强逼抬头的力量扭疼了脖子,微微的痛楚让列丹弓皱起眉心,涣散的瞳仁渐渐凝聚在楚云溪的脸上。
「为什麽不恨我?为什麽要这麽折磨自己?为什麽?全都是因为我,因为我让老将军丧命、因为我让你不人在世人面前露脸、不能替父亲送终……你该恨我的,丹弓我不想看你变成这个样子,我宁可你恨我,用恨意支撑你活下去。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很怕哪天会失去你……我真的怕……」
「不,我不恨你,我恨的──是楚吕!」一字一字,都像是要咬断牙根似地重;一字一字,都透著足以炸裂胸膛的恨。
「丹弓──」
从未见过列丹弓有过这般剧烈的恨意,一瞬间楚云溪竟不知该如何去接续他的话。
从列丹弓眸中透射出来的恨,明显地告诉楚云溪,他对君王的恨,已超过了他能保持沉默的底限。他恨的,不光是父亲的的死,还包括了这许多年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老百姓的痛与苦,他恨造成这一切苦痛的君王。
急促的气息牵动胸口激烈起伏著,列丹弓踢开座椅双膝跪地,炯炯目光如火焰般喷向楚云溪。
「楚云溪我求你,我求你反吧!是我逼你反的,君王的人头由我来取,将来哪天你後悔了,大可将弑君的罪状加在我身上,要环首要腰斩都随便你。我列丹弓这条命是你的,你爱拿便拿用不著跟我客气。但我希望你给我十年,我要平乱、要讨夷东血债,就当我跟你借十年的命,时候到了任你处置。」
杀一人,救千万人,是对?还是错?是罪?不是罪?
「不,我岂能让这重担由你一人承受?」
楚云溪闭上眼,做出了他本以为自己还无法做出的抉择──
「传我的话下去,从今天起楚云溪重现人世,废昏君,斩佞臣,正朝纲。」
列丹弓挺直腰杆,抱拳大声应道:「微臣遵命!」
t* * *
英雄泪(44)
(44)
两镇间来网通行的小道上,一直以来都有著一个茶摊子,让过往的商旅苦力们有个地方坐下来喝口茶歇歇脚。刻下恰有几个驾车送货的大汉,正围著张桌子议论最近听到的传闻。
「喂,你听说了没?」
「听说什麽?」
「据说呼延王发重兵南下,欲一举夺回伊召十八郡。」
「还有另一个传闻,是……」
「是什麽你快说呀!」
说话的人顿了顿口,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张望了会儿,声音压得低到不能再低,他说:「就是之前的太子爷其实没有死,正在各地备兵买粮,准备替咱们老百姓除去残虐的……暴君。」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末二字甚至连声音也没有,只敢以嘴型描绘。
「怎麽可能?那个太子爷不是被赐死了吗?这话亏哥儿你信。」
「所以我不是说了,是传闻吗?不过……」
「不过什麽?」
那人的手从袖内偷偷夹出张纸,摊开给旁边几人瞧瞧。「不过这玩意,已经开始在各地流传,上面有个红通通的大印,像极了平常官爷们张贴的官府告示上的那种印。」
「这大印究竟刻什麽啊?」几个不识字的,好奇地指著大印的问。
「我找人问过了,说这是天子的大印,也就是皇帝发布命令时才用的国印。」
「那纸上写得又是啥啊?」
「这九个字写的是──废昏君,斩佞臣,正朝纲。」
「……」
九个字,把这些人吓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那位开起话头的老哥是什麽时候离开了茶摊,等到所有的人都回过神後,只看见旁边桌上用茶壶压著一叠纸,一张张纸上全写著一模一样的九个字,末端……全印了个红泥大印,而那纸上的印……还是湿的……
谣言,便从这毫不起眼的小茶摊,迅速地传开。
等到龙椅上的君王知道这个传闻时,谣言早已渗入各地,催动老百姓心底长久以来的渴求。
查不出谣言从何而起,年近六旬的君王怒斥大臣无能,却在自己的咆哮声中瘫倒在龙椅之上,半边身体麻痹得无法行动言语。
於是楚勤暂代朝政,面对再一次结兵南下的呼延大军。
t* * *
天宁府
没有人会相信,谣言的主角,那个该是被流放处死的前任太子,竟在这个仍悬著白灯笼吊祭老主人的天宁府,策动著每一步的行动。
屋内除了楚云溪外,还有列丹齐,列家所有情报来源的掌控者。从那一张张特意向天下人散布楚云溪未死的消息开始,挑起各处不满暴政的地方势力对抗官府,营造大大小小接连不断的叛乱,令各处疲於应付不知何时会在何处兴起的动乱,而断了少了对朝廷重臣们的孝敬和讯息,故而至今已过三个月,却没有任何大臣们查得出这「死而复活」的楚云溪到底藏於何处?又是否真如谣言所传,真的还活在人世?
消息的掌握,是敌对时致胜的关键,楚勤於此显然远逊於楚云溪。楚勤更不知道的是,让他镇日面对如蚁群般四起的民乱,却只能任由他眼里下贱之人肆意为之,无法派兵镇压。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手上的兵,必须去对付浩浩南下的呼延大军。
大臣们急呈而来的奏摺,堆满了整个桌案,楚勤看得火大,一股脑儿地把奏摺全扫到地上。在旁伺候的福公公,唤来殿外的成玉和赵央两人,一同拾起散了一地的奏摺。
三人互换个眼神,福公公抱著一叠奏摺放回桌上,小心翼翼地开口:「发兵征讨一事,殿下您心里可有将领的人选?」
「哼!」
楚勤愤怒拂袖,让他烦躁的正是这领兵的人选。想从自己手下找人,偏偏手下那群奴才没个能带领数十万大军的人,如今之计,他只能从列家的人来选。可是他不放心让列家的人主掌如此庞大的军队,却也想不出掣肘监军的人选。
福公公趋步走到楚勤身侧,恭敬地问:「殿下何不从列家几人中择选领兵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