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泪 第59章

  骤变的局势,快得让潜伏关内的探子错愕,随著错愕升起的,是被瞒骗的愤怒与惊恐。他们居然愚蠢地做了敌人最好的伏兵,传回一个又一个虚假的「真实」……

  他们的族人,正骄傲地涌向东晴关,涌向──敌人以逸待劳,已准备了三百多个日子的东晴关。

  想发消息示警,却发现才方离开掩饰身分的酒家粥摊,便被常来光顾小店的士兵们挡下,顺服者留,反抗者死。藏於军队里的密探,无一例外地从人群中被拖出,关入没有人知道的密处牢牢看守。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的身分早被知悉,就连与他们接触并有意无意散放「内情」的也都是被训练过的士兵。以为藏在军队里,探知的消息最是真实,却在被俘後知悉,他们所有人看似随意送入的队伍,也被精心安排。

  三百多个日子,所有夷东诸郡派来的探子,一个个全活在谎言里。

  没有人,真正知道东晴关里的军队,为数多少?领将为谁?补给由谁负责?

  以及──中原皇帝,究竟相貌如何?

  却,大战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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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壤埔

  壤埔,夷东四郡南端,两境交界之地。

  曾经,这里是列辰的最後一战。

  史册上,这麽记载──

  『上兴战火,发兵夷东,列辰为将。战三日,溃败。』

  相较史官的粗略一笔,野史口耳相传得多了。说这一战敌我悬殊,出兵三万,沿道逃死者多,真正抵达壤埔之兵,不足一万。夷东发兵五万将其惨烈歼灭,残虐杀死每一个敌人,就连倒下断气的也没放过,砍首断肢,一个活口也没放过。

  剩下,大块大块的残躯;剩下,浸泡血水中的断肢;剩下,腐肉发烂的腥臭。

  乌鸦万千成群地飞来,扑天盖地犹如黑色的妖魔,以肉为食、以血为饮,循著天地教育他们的法则,用其他生物的死亡延续其族群的生存。

  野史末尾,对於夷东一战存有三疑。

  一疑逃兵数万闻所未闻;二疑逃走者众却无人知其下落;三疑逃走之兵竟无一人回归故里,不合人情常理。

  只是野史终归是野史,口耳相传下谁是谁非又该如何评断?

  况且这些疑问也不是没个解释,逃兵毕竟是死罪,即便回归故里也难逃官府捉提,或许这些人是觅了片隐密山头,躲个十几二十年等风波平静後再重出人世,也不无可能。

  於是,曾被提出的三疑,被後来更多更大的事件淹没,随著岁月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直到一个人,掩迹潜行来到这块土地。这块,殒落无数将士英魂,断葬列辰一世忠心,让人不禁以泪凭吊的土地──

  夷东,壤埔!

英雄泪(61)

  (61)

  夷东,壤埔

  楚云溪掩迹潜行来到两境交界的壤埔,以一国之君踏入交战中的敌方土地,如此风险之举却无人劝阻。这儿,有他必须冒险前来的理由。

  壤埔既衔接夷东与中原两境,少不了屯兵与来往贸易的商贾,同样地,也少不了龙蛇混处的复杂。有罪犯、有逃奴,也有被刻意安排长居此地的「普通人」。

  此处虽处交界,却非战略的核心。

  距离东晴关三日之遥,土地贫瘠养不了田亦活不了牲口,居住这偏僻之地的人口自是一年少过一年。连夷东四郡屯在这儿的兵,也都是些没有身分升不成军官将领的贱民,屯在这里与其说是驻兵,倒不如说是任其生死地扔在此地。这群人在自己的国家为人轻贱,被派来屯兵反而有了自在有了尊严,也因此成就了一群名义上是军兵实际上却更像山大王的势力。

  地势上,壤埔除了当年大战的那处辽阔荒地外,东南处接著高峻大山,山脉一路朝东连结直向夷东四郡境内群山。正因为山顶经年罩顶的雪,给了壤埔一条能活人的小河──活了,隐藏於此不足三千的兵。

  当年,没有人知道列辰为何不从东晴关直击夷东,却选择拔涉僻地,以壤埔做为最终的戮场。包括列丹弓等人,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除了临行前曾被列辰召入帐内长谈的楚云溪,和最後被父亲交托重任的列丹郡……

  当年,据说是被遗弃的兵,藏入了这片土地;据说是弃甲逃离的兵,隐入了这片土地。他们被交付了一项极其艰难的任务,一项……得与岁月拼搏的任务……

  这些年来,一万的兵凋零得仅剩三千。

  岁月,是他们最残酷的敌人,却也只能凋零他们的数量,颓废不了他们赤血忠诚的心。没有人逼他们留在这里,老将军的遗言只盼这步棋能活下他们的性命,只要等到新君即位,他们便能回归故里。让他们违抗四将军和新皇命令坚持留在这片荒地做为隐棋的,是他们的同袍惨死在壤埔,遍地残尸血水的那一幕,更是眼见四将军在尸堆翻寻,却只抱回老将军头颅的那一幕……

  『从今天起,我们是兄弟、是家人。我的背,有兄弟守护;兄弟的背,有我守护。』

  列家军的誓言,男儿们淌著热泪,在兄弟们的断肢残躯前嘶吼。

  他们,没能守护兄弟的背。

  却能守住壤埔,等待能替兄弟报仇的日子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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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落在各方的棋,在黑夜的遮掩下汇集,山里头一处天然洞穴便是这些伏兵绝佳的聚会地。

  楚云溪摘去纱帽後,有人认出了今晚随著四将军前来的人,是曾经隶属老将军帐下,名为「褚溪」的男子。

  「你……褚溪?」

  再次听到这个化名,楚云溪心中有点怀念、有点感伤。

  直到身旁的列丹郡连同长风等一同来此的数人,抱拳跪地,高呼万岁。其馀的人这才惊觉,原来眼前的男子正是当今圣上。

  人群彷佛潮水一波波落膝跪地,吾皇万岁的激动高呼响亮地缭绕在隐密的洞穴。

  终於等到了这天,终於,等到了替兄弟报仇的这天。

  他们熬过岁月摧残、熬过在这片贫瘠努力存活的日子,就为了这一天的来临。三千双眼睛炯炯地看著楚云溪,等待他的命令。

  『从今天起,我们是兄弟、是家人。我的背,有兄弟守护;兄弟的背,有我守护。』

  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守著他们发下的誓言──守著,兄弟们的背。

  没有耽搁,甚至连半句慰问漂亮的言词都没有。楚云溪一开口便军令,分派众人各自负责的事项,发下早已复制千份的地势图,以及四郡王及其主要将领的相貌图,指挥他们要如何配合接下来的战术。而关於地势图和诸王与将领容貌个性乃至兵器武艺等等细节,则由花子君提点解说,并把备妥的小巧麻袋交予众人。

  不到半个巴掌大的小巧麻袋还系了条长绳收口成圈,让人可挂在脖子上贴於胸前藏著。袋内装有两粒毒药,药性强烈入腹後必死无疑,目的只有两个──杀人,与自杀。

  至於理由,花子君没有多说,那三千人也无多问。

  他们的存在,在这场战役完全结束前不能曝光,暗棋之所以被称之为暗棋,正因为敌人尚不知这些棋的存在。倘若曝了光露了馅,影响的不光是他们自己,更是目前仍在东晴关内,准备蓄势待发的大军。

  他们被分派的工作,正是下毒与暗杀。

  他们的身分,有百姓、有商旅、自然也有被当作夷东子民的士兵。他们早已深入这片土地,与之融合为一体,最适合的任务已不是在战场上厮杀,而是以不惹眼的身分暗中纷乱敌方军心。

  眼前的一幕,让列丹郡再也压抑不住情绪,背过身子仰首逆回盈满眼角的热泪。没有声音的唇形,对著黑夜激动喊著──

  『爹,看到了吗?您看到了吗?您的托付丹郡做到了,孩儿做到了……爹……』

  局定,网落。

  等待,志得意满的夷东大军,陷局、入网。

  岁月,是最残酷的敌人。

  却也能,是最有力量的盟友。

  成与败;生与死。

  这一次,他们以鲜血为凭,立誓──

  宁死,也要守著兄弟们的背,以命死守。

《番外─德敬皇后》

  《番外──德敬皇后》

  如果说王朝三代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莫过先皇与大将军相知相恋,携手打造太平盛世的传奇。那麽关於德敬皇后的故事,绝对是百姓们最喜欢的,话题中的榜眼。

  女子以夫为贵,以子为凭,亡故後只留其姓鲜少留名。孩童乃至少女时父母所给的名字,一旦嫁做人妇後,除了丈夫或亲人,再也没人知道属於她的名。

  後宫中的女人更是如此,尊贵的身分甚至连姓氏都不可存,帝王爱封你什麽名号,你一辈子就只能被用名号称呼。是尊贵的昭显,却也是女子被压抑的卑微。

  然而德敬皇后却非如此,王朝上从百官下至走卒,没有人不晓得皇后本是邵家女儿,单名为娟。

  邵娟,一个女仆与家主生下的孩子、一个从宫里最低下的水踏房宫女,最後却成为国母的女人。

  她大肚能容,对自己的出身遭遇从不隐瞒,也从不因为有人说她出身卑贱而责罚於人。面对讥讽她贱出身世的人,她总会微笑地说,若她的经历能激励同样是贱民却胸怀大志的人,那便是她的成功。因为她就是个最真实不过的证明──身分,无法阻止一个人胸怀天下。

  她行事犀利果决却往往出人意料,比方先帝御驾亲征东夷,为解财务之急她「强逼」官家夫人甚至地方富豪捐输金银米粮。说是强逼还厚道了些,若按当时辅国的两位大臣──列丹弓和陈固──的说法,皇后娘娘的行为那叫做「拦路抢劫」。不给银子的夫人就不准离开皇宫;不愿自愿捐财捐量的富豪就得被抄查家产。

  不只如此,她还力荐列丹弓当小太子的师傅,还给了大将军任其责罚太子的权力。甚至商山一役,前线危急,先帝点兵速援,垂帘辅助太子持国所显示出的睿智贤德,无一不让朝中文武折腰臣服。

  先帝高龄离世後五年,已是太后的邵娟安详辞世,享年七十。

  楚忆弓遵照先帝遗旨,封其「德敬」。

  无论多少年後,身披龙袍统御天下的楚忆弓,在吊祭母后的忌日里,总会忍不住想起,母后生前与师傅在凉亭中谈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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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宁宫,笑亭

  清宁宫,皇后所居。

  如同皇帝寝殿改称「谨行」;太子东宫更名「守民」,有著帝王对於自己、对於百姓,乃至对於天下的期许和警惕。

  清宁宫的这座亭子,本也不是这个名字,在得了帝王的允许後,皇后将这里改成「笑亭」。匾上的「笑」字,不是规规矩矩的楷体行书,亦非缥缈随性的草书,而是宰相陈固被压榨了三天三夜,据说写了不下百回後,才按著娘娘的意思写出的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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