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泪 第61章

  列丹齐背手而立,站在锈有寇克郡图腾的军帐外,仰首凝视皎洁如镜的圆月。掩迹行走江湖,避去朝堂上的视线,也避去满怀野心的边关邦族的窥视,对於负责刺探消息的列丹齐而言,就像夜里猎食的蝙蝠,来无影去无踪。

  夷东,父亲命丧於此。

  潜伏於此,为了私仇,也为巩固加国安定。夷东四位郡王的野心太大,却不具与其野心相衬的实力,内部纷乱因素太多,像个两手抓满爆竹的蠢才,随便点燃一支绵蕊,都可至他於死。

  分析起来容易,实际分裂确难。

  四王能彼此对峙多年平衡难破,是因为他们有个共同的强敌──楚吕。

  不可讳言,楚吕虽残暴不仁,却是个既能主政又能上战场的强敌,兼以还有个领兵部属常出奇招的列辰,一君一臣就像两只巨大的蟹螯,夹得周围诸邦不敢妄动,夷东亦然。所以四郡间虽内斗不断,但拳头却一至向外,防御楚吕伸出他的爪子扑抓夷东的土地。然而既列辰、楚吕纷纷逝去後,强敌不在,剩个只会龟缩在关内的懦弱皇帝,那股齐心抵御的劲儿就缓了,反之,内部矛盾的情绪就增加了。

  「父亲……」列丹齐低喃,忆起父亲领兵东行前的夜晚。

  当年他身在皇城,後来听丹弓转述,父亲那夜与他们说的最後一席话,是一连串没予答案的问句。

  『家与国,孰轻孰重?』

  『巢如何不覆?如何安稳?』

  『高枝何在?密叶何在?如何编织方称细密?可以保暖的绒羽又从何处而来?避鼠狼,鼠是谁?狼又是谁?躲鹰鹫,鹰是谁?就又是谁?』

  『外患为何?内隐为何?』

  谁都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可实际上被舍的家,都只会是老百姓的家,至於富贾朝官皇亲国戚,在他们心里头怕是家重国轻,所以他们不惜一切替自己抢夺安身之地,欺压百姓、搜刮财富、结党营私、紊乱朝纲甚至卖国通敌。

  不是杀了昏君就能天下太平、不是砍了奸臣就能海晏河清、不是灭了外患百姓就能得到幸福与和平。昏君不只一个、奸臣不只千百、外患更不光只有呼延夷东与南疆。

  关於父亲的问题,他的想法和丹弓相仿,却非全然相同。

  从列丹弓认定楚云溪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要踏上肩负家国安危的重担,因为他一腔热血,也因为他爱上的人,终将成为这国家的君王。

  列家曾有两个叛逆份子,一个是他,一个是小弟;一个冷血,一个热血。

  热血的是丹弓,冷血的是他,所以丹郡那欠揍的小子老喊他臭蛇。因为蛇血,是冷的。

  他的心太狭、也太狠。

  心狭,所以能爱能重视的东西很少,除了父母兄弟,与父亲一手训练出来的列家军,所以他可以为了家人舍下楚勤。後来,他的心多了一点点空间,装下了花子君,舍下他的妻。

  心狠,所以他能暗伏敌营探查消息,前一刻还与你把酒言欢称兄道弟,下一刻就割断对方脖子提走他的首级,只为了保护他所爱所重视的人。所以能违背父亲的遗愿将士兵藏於壤埔,催动让他们於未来再次讨伐夷东时,成为敌人注意不到的一支奇兵。

  装不了家国天下,所以他走不了列丹弓所走的道。他走的,是另一种道──成为把命悬於刀尖的,奸细。

  

  t*     *     *

  

  皇宫,人和殿内

  东边的急报,传来不好的消息。

  距离东晴关六十日遥的地方前些日子骤发大水,毁了十多个村庄和那区的官道,导致本要送往东晴关的粮草被滞留在一个名为「栺实」的小县。运载的官道被毁无法通行,即便动用当地所有人力勉强修复,至少也得耗上三个多月的时间。如此算来,等於东晴关内外已经部属整整一年多的士兵将有三个多月无粮可食。

  夷东的大军,却离东晴关仅仅十日路程。

  战事,一蹴击发。

  可偏偏在这个当头,发生这等要命的大事。陈固召来前一批押送粮草的官员仔细盘问了会儿,给了人和殿里所有官员很糟的结论。

  「即使东晴关那里所有人从今天起粮食减为一天一食,最多也只能再撑两个月。」

  换言之,两个月内必须将粮草稳稳当当地送入东晴关,否则缜密的计画付诸流水事小,白白让数十万大军连同皇上死於夷东则事大。

  「栺实」附近并不是没有别的路可通往东晴关,但这些路不是官道,就算当地的人清楚有别的路可走,问题是几万斤的粮草该怎麽运?地图上栺实多山,连平稳的官道都要运上六十日,更何况崎岖难行的山路?

  集结在人和殿里的官员讨论得十分焦急,谁也没留意有两个人的脸上,闪动著不知该不该开口的犹豫。

  列丹弓本来也没察觉,两只眼睛就像给钉子牢牢钉死在地图上,恨不得能找出条代替官道的路,把这批粮草按时送入东晴关内。

  眼睛固定看一个东西看得久了总是会酸,就在他的眼睛离开地图扫视同样焦急寻找方法的官员们时,突然看见站在左侧的卫洙卫枸神色有异,不时你看我我看你地,眼神递过来又递过去,两个人似乎都有话想说,却又谁也不愿当那最先开口的家伙。

  「小猪小狗,你们两个给我过来。」

  「是。」

  「是。」

  列丹弓起身离座走到人和殿外,直到东面转角处才停下。他的脚一停,跟在後头的两兄弟也同样停下脚步。

  「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麽话想说?」

  卫洙鼻子嘴巴一噘,要卫枸开口。「呿,快说。」

  卫枸则冷冷一哼,抬腿便往双胞弟弟的膝弯踹去,卫洙没想到老哥会给他来这招阴的,被这一脚踢得向前扑跌了几步,跌得撞到列丹弓的後背,才把身子稳住。

  「将军,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遮著撞疼的鼻子连声抱歉,一边还回头狂瞪出卖自己的亲哥。

  列丹弓转身看了看卫洙,又看了看卫枸,见两人仍没回答自己的问话,阴著脸喀啦喀啦扳起手指骨。「再不交待清楚,就别怪我不客气。」

  「呜啊──」卫洙惨叫一声,兔子似蹦回老哥背後,只露出颗脑袋,说道:「我们……我们知道一个人对栺实、对东晴关附近很熟,而且……」

  卫枸背上的肉被弟弟狠狠掐住,龇牙咧嘴忍下呼痛的声音,接著卫洙的话继续说了下去。「那个人不仅熟悉地形,知道许多平常人不晓得的小路山路,而且还迅速载运重物的能力。」

  两人的话听在列丹弓耳里堪比天籁,他激动地冲向两兄弟,抓住他们的肩膀,狂喜。「既然有这麽个能人,你们俩刚才为什麽不开口?为什麽不说?」

  卫洙垮下肩膀抹脸苦笑,「可是、可是……」

  「还可是什麽?快告诉我这个人在哪?要怎麽找?喔喔天哪,这哪里来的宝贝竟给我碰著,对了,这人是干什麽的?」

  这下子连卫枸也跟著抹脸,抬著眉毛观察大将军的脸,小心翼翼地开口:「干强盗的!」

  

  t*     *     *

英雄泪(63)

  (63)

  当年列丹弓被召入後宫侍寝时,先帝曾给过他一支兵,一支龙蛇混杂什麽人都有的威平营。卫家兄弟入营的时候才十六、七岁,是威平营里年纪最小个头也最矮的两个小家伙。他俩年岁最小,却是打三岁起便在满是凶神恶煞的市井堆里混著长大的毛孩子,身边的大人不是娼妓扒手就是强盗强盗,连杀过人的逃犯也有。市井里杂得人多了,听到见到的事情自然也是既多又杂。若不是某回偷取官爷家的黄金失手被捕关入大牢,看是要被剁去双手还是扔去当沙场上送死的小兵,就这麽巧地被选入军营,到了个挂了营棋实际上和市井没啥两样的威平营。

  本盘算只要没死在战场上,他们就能捧著军晌去乡下买亩好田,兄弟俩快快乐乐地当个农夫,几年後攒些银子娶老婆生孩子,不用再给人瞧不起。平淡过日子的盘算,却被他俩亲手毁去,因为有一个人,这麽对他们说……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这里的将军,我不管以前你们是混蛋还是流氓,是杀过人还是劫过财,从现在开始我说的话就是军令,谁胆敢不从一律按我的规矩来罚。今天起,你们是我的兄弟,你们的命是我的,没我允许谁都不能比我先死,别人看你们是人渣、是死了也被喊活该的人,可在我眼里你们是最优秀的兵,三个月後我会让你们一个个都变成铁铮铮的汉子,不再是被人瞧不起的贱货。

  以前的你们,在他入威平营後已经死了;从这一刻起,你们是我的兵、是我列丹弓的兄弟,没有人可以轻视你们、没有人可以屈辱你们,能屈辱能轻视你们的,只有自己。不愿意留下来的,现在就给我滚,滚回去当以前那个被人当作人渣看待的家伙。愿意留下的,我会给你另一种人生,一个有尊严的人生。』

  当时心想,开什麽玩笑,当然要离开。

  盼望中的那亩良田,老婆孩子和安稳的日子就在前头等著他们。好不容易走监牢,又更不容易地有个自称是将军的大笨蛋愿意放他们走,还去什麽劳什子战场?打什麽劳什子的仗?那可是得拿命去拼的,又不是吃饱活得腻味,犯不著呗!

  两兄弟与十七八个人默默退後,转身离开队伍,却在军营的栅栏前同时停下脚步,彷佛在地上看见了一条线……

  彼端,是从前的自己,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没有尊严。

  此端,什麽都有,只差追随的决心。

  他们在栅栏前彼此对看,在对方眼里都瞧见了犹豫与挣扎,也瞧见了……彼此在内心的决定……

  提起腿,连同卫家兄弟在内大约二十名的汉子,用这一生从未如此快速的步伐奔回队伍,挺直腰杆目光炯炯地看著最前方的将军。

  他们没後悔过自己的决定,也许无法拥有良田妻儿,却在列丹弓的身边,拥有了尊严──即使曾是低贱的扒手,也能拥有的尊严。

  

  t*     *     *

  

  「小狗?小狗?」

  卫枸走著走著,後脑冷不防被人巴了一掌,白眼一翻连头都甭回就知道是谁在巴他的脑袋。

  「小狗狗,叫你呢!干嘛不回话啊?」

  卸去官袍,对著自家弟兄,列丹弓从来都是这副吊儿郎当的个性。

  「谁知道你喊的小狗狗是叫人还是叫路边的野狗?」讽刺的声音接著列丹弓的话,飘入卫枸耳中。

  卫枸哀怨回头,对著宰相大人道:「大人您别害我,否则下回我就不是被喊『小狗狗』而是『小野狗』了!」

  对於自家将军爱给人乱取小名的癖好,他不仅「耳濡目染」,更「深受其害」。

  陈固嘴角轻抿,不知是在憋笑还是在生气。「你说的那个人究竟在什麽地方?」

  卫枸朝右前方一指,道:「前面向右拐个弯就到了。」

  「他到底是什麽人?」

  「干强盗的!」列丹弓接了陈固的问话,答道。

  「强盗?」

  浓浓的质疑,显见陈固并不太相信卫洙卫枸所说的这个人,有担起送粮一事的能力。能否及时将粮草送入东晴关,事关重大,倘若失败,遭殃的不只关内几十万的将士,也包括黎民百姓。

  正因为事关重大,影响甚广,所以他不能不亲自见见此人,看他究竟有何能耐?是否值得信任?

英雄泪(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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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卫枸领著二人来到一处磨坊,磨坊里细粉四处飞扬,二十来座石磨没间断地各由两个人推转著,磨齿碾碎谷物发出的卡卡声充斥著整座磨坊。谷子经过上扇的磨眼滚入磨膛,被辗成粉後从上下两扇的夹缝落入磨盘,於是谷物就成了粉状,能揉面、能做糕。若把谷子换成用水泡过的黄豆,碾出的浆汁去渣水煮,就是一碗甜美的豆浆。

  通常磨谷子的巨大石磨,是用牛在拉,可这儿的拉大磨,是人,还是两个手脚都被粗重铁鍊拴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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