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他们只是和从前一样,是单纯的父亲与儿子就好了。
在他们靠岸的几天後,白水和千叶两家终於同时得到了当地官府的允诺可以和沿海的商户渔民自由贸易。虽然行动仍然受到明家堡的监视,但毕竟不用担心官家的干涉,这样一来就算日後两方发生冲突也可以当做是寻常江湖恩怨来解决。
这道通令的下达显然让千叶心头的大石总算落了下来,加上这几日兼人对他也不似从前那般冷漠,所以他整个人都好像是扫除了一层阴霾一样,偶尔看大过往行礼的下人居然也会温和地还礼,这在从前而言是绝不多见的。
千叶整日陪在兼人的身边,说是担心他身体尚未痊愈,但心里却是怕他再见白水川泽。虽然不甘心可却终究不能抹杀川泽在兼人心里的地位。其实以兼人的武学修为,只要不伤到要害日後细心调养必然没有大碍,可是千叶却很紧张,好像要把这些年欠兼人的温柔都一次性补上,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一场梦让千叶有了更深的执著,他总是不断地想起梦里与他火热纠缠不断吐露爱语的兼人,好似什麽恩怨都不复存在,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而已。
千叶很珍惜这份难得的平静跟快乐,所以不愿任何事来打扰他和兼人。他想真正抛开一切俗事地陪在兼人身边,然而他们身在江湖,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是奢侈。没过多久千叶就收到官府送来的请柬,说是要请他与白水家的少主一起去府上小聚。
呸,白水家的少主,在他千叶眼里,白水家就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白水兼人。其实以他的能力早可以吞并白水家,然後把所有的产业都置於兼人的名下,可是他不能那麽做,如果这样兼人会更加恨他。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和毁灭任何一个人,独独不能碰自己这一生最恨的一个人。
“千叶,收到请柬一事为何不告诉我?”
兼人一推开舱门就看到坐在里面正苦恼著要不要带他一起前去的千叶。请柬上说明了是同时邀请他与白水川泽,那个混小子到底有什麽资格和自己坐在同一个位置上?而且如果自己与兼人同行,他看到那小子肯定又会想起那夜发生的事,这岂不是让他这麽多天来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你怎麽不在船舱里歇著?这点小事我去处理便好,何必劳你走一趟……”
“你是怕我见到川泽?”
未等千叶说完,兼人便语气平静地打断了他,“你觉得我应该就此消沈下去,消沈到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敢面对?”
因为兼人说话的口吻和表情都太过淡然,这反而让千叶有点放心不下。他知道兼人能扛能忍,心里就算再苦都不会说出来。可是他如何忍心让兼人再受一次折磨?
“我绝无此意,只是……”
“我知道你并无恶意,不过,”兼人看到对方眼中一晃而过的紧张,心里竟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向来高傲的千叶已经对自己赔尽了小心,可是他忘了自己不会也绝不甘心一辈子活在他的庇护下。这种体贴入微的关心对他而言是多余的,同时亦是耻辱。
“不过你不要忘了,我们还是合作夥伴,你这样让我不问正事是打算夺我的权麽?”兼人说话时脸上挂著玩笑似的表情,可是他话里的内容却牵动了千叶的心。两人之间强迫与被强迫的关系一直是千叶的心病,虽然私底下两人是肉体关系,可是在人前千叶从不敢拂兼人的面子,有时候为了保护他的自尊心甚至愿意给他打下手。他知道这是自己仅能给於的补偿,所以今日突然听兼人这麽一说,千叶不可谓不是吃了一惊。
“当然不是,你怎会这麽想!”千叶上前一步抓住兼人的手,透过这双略带颤抖的手兼人可以想见对方内心的波澜。看到千叶狼狈的模样,兼人的心里却提不起一丝的快意来。或许说,他心底其实真正的恨的也许并不是千叶。
在这麽多年的相处时间里,看到千叶的疯狂,心底的怜悯早已压过了当初知道真相的愤恨。说起来,他们其实是一样的可怜人,都在追求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不过邀请函上应该不是只写了你的名字吧。我若缺席岂不是显得我们怠慢了。”兼人难得没有在如此沈重的话题後露出阴沈的表情,这让千叶提著的心慢慢放下。他发现这次重伤之後兼人的脾气似乎比从前好了许多,不再跟自己争锋相对,亦不会拿不屑讽刺的神色看著自己。
兼人转变的原因千叶已经无心深究,像他这样精明万分的人在这种时候竟也会被一时的快乐冲昏了头脑而完全想不到转变背後的含义也只能说爱情实在是令人盲目啊。
随著千叶上岸赴约的兼人毫无悬念地在府邸里见到了数日未曾碰面的川泽。他带著家臣和未婚妻由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近府邸,与之相比千叶这一方就显得单薄了许多,加上贴身守护的武士也不过区区五人而已。川泽在门外看到兼人的时候,目光不自觉地闪躲了一下,可是兼人却看上去自然了许多,仿佛之前什麽也不曾发生过,他看到川泽时脸上脸上依然挂著那种父亲式的威严。
在两人之间发生了那种悖论之事以後再看到如此平静地兼人,川泽却好像受到了打击了一样。整个晚宴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连由香亲密的说笑都没有注意听清。
他的所以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对面的两个人身上──不时为对方夹菜倒酒的千叶和常常笑著接受的兼人。看到这一幕他有种异样的错觉,好像自己是被排斥在他们之外的第三者。
虽然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可是川泽无法压抑住内心想要闯入他们之中的冲动。所以一场晚宴他吃得兴致索然,直到他看见兼人先一步离席才发觉自己的整颗心也好似跟著一起离开了。
晚宴的尾声,川泽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赴宴的目的而居然追随著兼人一起离开。这让一直在暗处细心观察川泽的千叶很不放心。要不是还有公事在身,他真恨不得立即将兼人带走。川泽眼中的意图太明显了,这哪里是一个儿子看自己父亲该有的眼神?
(十二 上)
果不其然,兼人未走出去多久就听到身後传来川泽的声音,对方仍然是很不客气地直呼了他的名字,但好像叫完了又有点心虚。兼人转过头去看著他,过了半晌才开口更正道,“论理说,你该叫一声父亲大人才是。”
或许是因为兼人的态度太过於平淡,川泽一时之间竟有种说不出话来的感觉。他原设想过很多种两人见面之後的结果,但没有一种像现在这样让他觉得尴尬。
这段时间冷静下来之後,川泽似乎也慢慢开始整理自己对於兼人的感情。从儿时的依恋到长大後惊闻背叛的恨意,所有的感情都好像是被单纯的爱恨所左右,但其实仔细想来又并非如此。
没有什麽感情是绝对的,如果不是心底对他一直有那麽执著的爱意,又怎会恨得那麽刻骨?
“你今日受邀前来,该把握好机会为白水家多谋些利益才是,这样跟著我出来就不怕让千叶抢了先机麽?”
兼人站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背向而立,他的背影像是水墨画里的一个疏淡的浅影,有著很漂亮的轮廓,但不真实,镜花水月一般。
“我来不是听你说教的。”
川泽忽而抢上了一步,他的木屐踩在石板路上嗒嗒直响、跨过一步的距离不过是一瞬间而已,所以兼人几乎还来不及回头问个究竟川泽就已经先一步握住他的胳膊。他能感觉到单薄的和服下那双手臂原没有他想象中那麽健壮,可是他却能挥舞出最一流的刀法。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是那麽自豪有著这样一个父亲,而现在,自豪感已经消失,留在他心底是连他自己也都不愿承认的自卑。
“你告诉我,为什麽发生了那种事,你却一点变化都没有?不觉得羞耻麽?不恨我麽?”川泽的来意明明是想向他道歉,可是话到了嘴边立刻变了个意味。面对自己任性伤害的人,他却表现得好似是受害人一样,这让兼人禁不住拧紧了眉头。
“或许你觉得彼此憎恨才是我们父子之间相处的最好方式?”兼人冰冷的面孔终於露出了一丝愠怒。川泽是在抱怨他的无动於衷麽?还是觉得自己应该狠狠地报复回去才能减少他侵犯自己父亲的罪恶感?
这孩子,什麽时候变成了这样……
“一直只有我在付出感情,恨也好,别的也罢……”川泽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已经意识到有些不能说的话险些破口而出。他到底还是承认了,对兼人,除了恨以外,还有存有别的感情。
“你到底想对我说什麽?”
原本以为川泽追到这里绝无善意,可是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兼人又不禁疑惑起来。是不是自己误会了他什麽,还是说其实这些日子里他一直怀著内疚所以现在想来向自己解释?
“我想说的一定是你不想听的,不过没办法,我已经熬不住了……”
川泽话音刚落,就将兼人的身体用力一推,兼人毫无准备地踉跄了一下,身体撞到了背後假山的棱角上,碰的後脊背骤然一疼。而此时此刻川泽已栖身上前,比兼人略显高大的身体颇有压迫力地靠了过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对兼人而言就犹如一场到不了尽头的噩梦一样。不,应该说是另一场噩梦的延续。
“啪──!”
面对逼近的川泽,兼人这一次毫不留手地赏了他一巴掌。这是那一次之後兼人第二次动手打川泽。他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凉下去,凉到了底几乎为止冻结。可是这一巴掌没能阻止什麽。川泽就像之前一样,没有半点犹豫地继续向他靠近,直到,兼人伸手想去握住腰间的刀却不想手被川泽抓住,强势地扭到身後。
另一只手被川泽按住,假山突出的棱角让他感到手背的骨骼都要被压断了。
“果然是这样的,”川泽的唇在兼人的脸颊上轻而又轻地碰了一下,并未再深入下去。可作为父子,这样的动作已经太过越轨。
“果然是这样的……”